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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篇 有没有不猥琐的性描写(2)

最极端的时候我还想给他一锅烩,找到一种方法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后来想明白了,其实没有这种方法。可能就是你说的,性描写变成两个模式,一个是《金瓶梅》式的,几个程式,百十句套话,多少个句子,什么时候写到都是它。还有一种就是把性诗意化,上升到一种一精一神活动,把人弄成神或把性弄成决定生命的一切方面的原子弹。那后来我发现要写性就必须摆脱任何模式,只写性本来是什么。我觉得其实就是把态度放正。假如我再写的话,我不会有先入为主的东西,想这个东西是否干净、是否健康呀,它就是它,在我的生活中和经验中,它提供给我多少,我就写多少东西,写到哪儿算哪儿,触及到什么算什么。但是第一是不协调什么,不为故事的结构而安排什么,就是单纯地写它。第二我也不为了什么意义而写它,我不强化什么。也就是既不贬低它也不升华它。

西方也有人搞强化的性,突出这个性的作用。比如你说的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再譬如纳博克夫《洛莉塔》。

他写性,就要写到基于小时候的某种体验,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他一定要把这个脉络关系弄清楚,性在他生活中每个时期的作用。其实在我的经验中,好像性不会对人的生理或一精一神产生那么大的作用。但是我发现在小说中,你写着写着会情不自禁地加重性这种东西。因为你原意是想不加什么地写它,没有什么废话,每一段都写得非常地道,但在写作过程中,你会无意识地强调它的作用。性在写作中对整个故事的影响,对人物的影响有种无意识的潜在作用。我也不敢担保我将来写到性就一定能没有这种潜在的强化,可能会有。

我看到的现在的大多数性描写,我觉得林白的那个好。因为她就是老老实实地写,就是写每一次的不一样。而大部分中国的包一皮括外国的性描写,都是把它当作同一件东西描写的,要么是美好的,要么是快感层面的,要么是变态的,导致一些狂乱的想法。林白好像对性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认识,她写这个东西,我觉得她的态度就是不太重视性,就像对待吃饭一样,你说谁会把吃饭这东西赋予过多的意义,什么吃饭时它产生的氛围呀,它对你身体的影响呀,使你吃完饭累了呀,或好舒服呀,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歪的邪的。吃饭就是吃饭。但就是在性的问题上,大家会生出许多莫须有的东西。可能是因为它比较隐秘,而且它总是处在一种道德的边缘状态。

那你写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说:我要把它想明白了,我得对它有个态度……这些东西我想我再写到性的时候都不要有,碰到这些事自然发生了,就按照它的自然发生的样子写。因为我觉得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定要导致性这种东西的。或者性描写现在的状态,是某种强调美的结果。实际上它可能什么都是,在不同情况下它是不一样的。也可能是毫无感觉,也可能是感觉很多,有时感觉好不见得会导致好结果。我觉得,这是非常千差万别的。我对写这种东西有信心就在于:我觉得它本来是什么我就写什么。

老侠:林白的东西我读得不多,就一二篇吧,不能全面评价她的性描写。但只就我看过的东西的印象而言,给我的感觉她还是把性夸大了。有一篇东西她写到那人物很小就非常成熟了,就意识到性,就能用自摸来满足自己,这种自一慰给她以后的生活生命带来了什么,似乎是取之不尽的东西。她这还是叫性负载过多。性这个东西确实有些怪诞,人人都有性经历,像穿衣吃饭一样平常,但却被人类弄得很神秘。从古至今,社会对它有无数道德的法律的禁忌,很多传统的东西都是从这个事情上来的。可能古人多看重性的生殖功能,为后代计就格外重视它,久而久之把对生殖的看重转变为对性本身的强调。最近看了一本书,是口述历史,讲六十年代西方的性革命,许多人的自述都强调那个时代由于避孕药的出现和观念的转变所带来的性解放性自由,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年轻人的一系列叛逆行为。禁欲时代的性甚至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性本身的自然属性,被社会附加了过于沉重的功能与意义。

它在现实生活中是每个人都经历着的事,但一旦把它拿出来讨论,作为一个社会话题时,它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它负载了太多沉重的本不该由它承担的东西。所以,以常识的态度对待性描写性,是件不太容易的事。虽然我们本身的性可能很简单很平常,但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过于纷乱的性观念。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之所以写不好性,我觉得是因为作家们写的不是自己的实实在在的性经验,而是千百年来被灌输的"性观念"。

简单地说就是:不是写性本身,而是写对性的观念、态度、禁忌……就是社会强加于性的东西。

所以像你说的那种写法,以平常心看待性,它是个什么,我怎样经历了它,我就老老实实怎么描写它就够了。这种性描写在古今中外我读过的作品中和看过的艺术品中,还没有见过。这么踏踏实实地导胜,像写一顿饭那样。你能够完全摆脱在脑子里潜意识中已经扎根了的关于性的观念吗?这种路数就对吗?

王朔:就是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有机会写好性,这条路还没有走错。

我觉得这个东西就需要在一个较长的篇幅内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如果一个短篇拿这个做轴心的话,只要一写,你就想负载点儿什么东西。其实很多人他经历这东西时是很激动的,自我激动,而且在平常的人生、和平的人生中这是大事,这就造成了描写当代青年的作品中,好像都要写到性,似乎都是奔这个来的,非常重大的。但是你要想让它回到应有的位置上来的话,其他的篇幅就要有。可能大多数人在写这种小说的时候,拿它当主要线索了,我觉得这样写他就在无形中加强了性。可能我写的时候自以为用平常心写它,说不定写出来一看还是在强化它。它是多少要影响到命运的,这样的影响是存在的,但我觉得不是那么大。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因为单-一个因素,这中间其实都有好多东西,但是有主要的。

而我觉得再主要的原因也没有主要到决定一切的程度。没有。

只不过有人就要突出这个罢了。

老侠:有的时候,社会在这个性的问题上需要一个非常粗俗的神话,大家都希望看到这样的神话,这就是文学作品中爱情的主题性的因素渊远流长地被不断重复描写的原因。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就是这种粗俗性神话的当代翻版。灾难加生死不渝的性一愛。还有《廊桥遗梦》也属于此类性神话。人类文明把性一愛变成一部生死恋性的浪漫史,要么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梁祝式的那种生死之恋,要么就是夫妻长期在一块儿发生厌倦,上床成为一种义务和负担,于是又有了婚外情。

还有就是有志青年屡受挫折,颓废之时或找女人宣泄或被情人拯救。我看过一本法国小说,叫《我的俄国母亲》,讲了一些他少年时的性经验,怎样被成熟的女人诱奸。他母亲怎样怂恿他去尝试性。后来他长大了,一直有一种狂想,幻想他的母亲怎样诱奸了他,他和母亲上床的过程描写得挺过分的,他想重回他出生之地,去体验一下在母亲的子一宫中是怎样的生活,从母亲陰道里出来时是怎样的感觉。这是一种既恨又爱渐趋变态的性妄想。即便对老外来说,他描写的那种性妄想也是一种极端体验了。

八十年代的北欧,那里曾公开讨论乱一伦的问题。事情的起因是一位母亲起诉自己的丈夫,说他诱奸或強一姦了女儿,但女儿却公开声称不是诱奸和強一姦,而是她爱父亲,像爱一个男人或情人那样爱他。那父亲也声称爱女儿,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她。大家就讨论这种乱一伦是不是不道德,这个事件是不是违法?有一派指责这是乱一伦,是不道德,当然传统的性观念肯定对此极为愤怒。但另一派则指出,只要是出于爱情的性关系就都是道德的。乱一伦之所以在传统社会是不道德的是禁忌,是因为生育问题。后代的身心健康问题,血缘之间的性关系从遗传上讲很可能导致畸型儿,这是对后代不负责任,所以不道德。

但时代发展到今天,技术上完全可以解决性关系中的畸型儿问题,越来越安全的避孕措施已经消除了血缘性关系的畸型儿。

有了这种现代技术,父女之间因相爱而上床就不是什么有害他人的道德问题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性关系也会导致后代的痛苦。既是两性相爱,只要是两性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有两性相吸相爱才是重要的。如果不把两性相爱作为性关系中最道德的理由,那么任何其他的因素所促成的性关系就更不道德了。所以,用血缘关系这个借口强行分离两个真正相爱的男女,就是不道德的。

在咱这地方,不可能有这样的讨论。人家的这种公开化讨论也没有导致性关系的混乱,只能促进人们对性关系的复杂性的深入了解。在当代中国,卖一婬一和第三者插足已经是中国人性关系上的常态,但很难形成公开的社会性讨论。在影视剧中,表现这种东西一定要程度不同地附加上道德谴责,对妓一女、对插足的第三者、对发生婚外恋情的丈夫或妻子,有着一种来自传统观念和主流意识形态的道德歧视。还有就是古今中外的文学传统中对性关系的那种神化造成的。有人说,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实际上就是一种惯性的神化,或准神圣的东西在起作用。

王朔:就我接触的大众文化而言,这方面的禁忌主要是由于政策的限制。当然这并不排除社会的潜意识中就有这样的禁忌或需要。女作者肯定有这样一种意识或潜意识,比较倾向于惩罚第三者,《牵手》就是这种倾向。

老侠:《来来往往》也如此,比《牵手》还强烈。

王朔:《牵手》这个东西也有明显的政策影响。一九九六年搞出来以后,给了艺术中心,因为涉及到第三者插足,在道德上对第三者必须进行谴责,决不能出了这条界限,第三者不能成为主要角色。作者就搁下了。当然,中国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这种东西既然政策不允许,就要变通一下,变成一种无意识行为。就是说,作者修改的方向必须是向无意识方向走,要尽量使第三者关系发生得非常无意识,变成不是有意去做第三者,而是有具体的施恩和感激,不是因为想爱上谁两人才有了交往,而是因为其他事交往起来,日久生情这种的,要出现很多其他东西,足以表现她不是有意识要破坏别人的家庭,而是有生活中逐渐积累的情不自禁的东西,绝不可能让她就是要当第三者。

我记得那时还有一个很极端的东西,叫"谁是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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