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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满族是一个很强悍很电视剧的民族。区区几万壮丁,大张旗鼓两次入侵中原,第一次灭北宋,第二次灭明朝,建立起中国最后一个疆域辽阔的多民族大帝国。今天中国的版图,基本上就是那时清的势力范围沿袭下来的。

一个避暑山庄,把长城废了,把两千年解决不了的华夷之分、农牧之争,一刀抹了。“长城内外是一家”,这个话也只有当年雄视天下的满族人敢讲,汉族人讲了就是汉奸。可以说,有满清一代,中华民族才真正五味调和。

满族这个靠胳膊根儿起家的民族,曾经很残酷地和汉族作战,岳飞故事你知道,清初征服中国南部也搞过几次大屠杀。他们刚在东北建国时把当地汉族人不分良贱统统掠为奴隶,这里包皮括了爷爷的父系祖先和奶奶全家。

两百多年风吹雨打,没人劝,这民族自个儿变成一个爱好文艺和美食的民族,成了败家子、贫嘴呱舌和穷讲究一帮人的代名词。八旗兵跟洋人打仗,都跟北京饭铺里叫盒子菜,瞧着就不像话。

大清国善终之后,满族人就剩典当家产和靠玩意儿混饭了,改出写字的、画画的、唱戏的、说相声的、拉洋车的和倒卧。今天还有几个后代在搞喜剧的。

说北京人能聊,拿自己不当外人,说大话使小钱,穷横穷横的,都是满族人带出来的。辫子没了,语言文字也没了,姓也改了,再脱下长袍马褂,比汉人还汉人。

完颜的汉姓就是王,不太较真的话,我也可以叫完颜朔。

从成功走向消失,消失得这么彻底,汉语拼音乌安——完,这就是为什么说满族很电视剧,可以想像如果他们偏安东北一隅不来君临中原,至今还会有个民族的样子,尽管可能落后得很难看。

一方是几百年熬上来的奴隶,一方是万劫不复的主子,这是咱们爷爷这一血脉的两条来路。

奶奶她爸是个小生意人,算盘打得好,一九四九年以后在沈陽一家商店当会计。她妈是家庭妇女。

爷爷说小时见过奶奶的爷爷,外号薛大烟袋。

奶奶她妈好像也知道一点他们老王家的事,当初爷爷奶奶要结婚时就不太同意,说他们老王家身体不好,担心遗传病的意思。这是爷爷去世后我听老姨奶奶和奶奶念叨的。

爷爷奶奶两家都是多子女家庭。爷爷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五个姐姐。姐妹们都很早去世,现在只剩两个弟弟我叫二叔和老叔的还在。一个在沈陽,一个在长春,都得了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

脑血栓是他们老王家的遗传病,包皮括爷爷一家人大都死在这个病上。大大若活到老年,那样的体型,恐怕也免不了。

奶奶说,爷爷的基因缺陷都遗传给大大了。

我只遗传了一个痛风。这个病传男不传女,所以你是安全的。

话虽这么说,你也要注意,咱们都有发胖的基因。

奶奶有两个兄弟两个妹妹,早年有一个妹妹夭折了。这四个兄弟姐妹都还在。两个姨奶奶你都见过。

奶奶她爸这边大概是小地主,殷实人家。

她妈这边一直混得不好,到她姥爷这一辈还在给人家扛长活。

这家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姓刘,跟王家有点瓜葛,爷爷的一个姑姑嫁给这家人的儿子当过媳妇,后来死了。爷爷管这家人的儿子叫姑父。

奶奶的姥爷虽然在人家当长工,但和东家关系搞得很好,女儿认了人家老太太当干娘,和这家人儿子姐弟相称。所以,爷爷的这个姑父同时也是奶奶的干舅舅。

这位姑父兼干舅舅,曾在爷爷奶奶两家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对咱俩来说,最重要的是爷爷和奶奶的认识结婚似乎是这位姑父的女儿介绍的。

和爷爷从不提自己的父母不同,奶奶很崇拜自己的母亲,十分爱说她妈。

我小时候,家里也是和母亲这边亲戚走动得多,两个姨奶奶一来,姐儿几个的一个长青话题就是聊我姥姥。

她们都已经为人母了,聊起妈来仍像小女儿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啧啧赞叹。

奶奶形容她妈,用得最多的词是“刚强”。她讲,她妈19岁嫁进薛家第一个大举动就是在干兄弟的帮助下逃出婆家,去日本找16岁的丈夫,用奶奶的话说“反抗封建婆婆”。

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小媳妇,裹着小脚,不识字,漂洋过海找老公,既是冒险又是丑闻。

奶奶她爸当时在大阪一间丝绸铺子当学徒,挣不了几个钱。奶奶她妈去了,一个接一个生孩子,供一家子,吃不起肉,怕人笑话,奶奶她妈就跟日本邻居说,我们信佛,吃素。

一家孩子都只有一件好衣服,奶奶她妈连夜洗,连夜熨干。第二天穿出去,日本街坊都夸,呦,你们家孩子怎么天天穿新衣服呀。(是不是讽刺啊?)

这帮日本人也是小市民。

咱家有一张照片,奶奶拉着她哥的手和她爸她妈在大阪一个公园里和鹿一起的合影。

都穿得很体面,和洋混杂,是那时日本小资产阶级一家的典型装束。

身上的衣服也许都是她妈刚熨干的吧。

奶奶说这些总是喜不自胜,满脸放笑。她说,姥姥可开明了,那时就说了,女孩子必须念书,将来独立。

奶奶生在大阪,她对人殷勤起来那个劲儿总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日本女的。

奶奶说,姥爷在日本辛苦了几年,存了一些钱,回东北经商,开了一家铁工厂和一间绸缎庄,发了。

在大连买了海边的房子,“家里天天吃席”。

那时东北叫“满洲国”,是日本人替溥仪做的复国大梦。奶奶说那时她不爱吃肉,只吃水果,对皮肤好。

说自己“最会来事儿”。晚上弟弟妹妹都睡了,她一人等她爸下班回家,她爸总给她带栗羊羹、糖炒栗子什么的。

我问奶奶,全国人民艰苦抗战,你们家日子过得那么滋润,我姥爷不会是汉奸吧。

三姨奶奶说,你姥爷胆可小了,不招谁不惹谁,就是个本分的买卖人。

我问,我姥爷算大资产阶级吗?

三姨奶奶说,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

奶奶说,她们小时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学校全是日本老师,语文课念的是日文。她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同学们指指点点议论,说,瞧,中国人。

爷爷说,亡国奴自个儿不知道。

爷爷一直说奶奶是咱们家的亲日派,奶奶什么事都爱和爷爷戗戗,惟独这件事满不在乎。奶奶确有日本情结,不好讲亲日吧也一向乐以知日派自居。

爷爷不喜欢日本人,日本人在农村比在城市里不是东西。爷爷一提起日本人就称他们“小日本”。但他又说“最坏的是高丽棒子”。

奶奶说爷爷家是 “穷棒子”,这是东北人过去对穷人的蔑称。奶奶一这么说,爷爷就很激动,说奶奶是小资产阶级清高,骨子里瞧不起劳动人民。这在毛泽东时代是很严重的指控,差不多等于说这个人是思想犯。但就在那样的时代,也没见爷爷把家里穷当光荣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生气。

爷爷的腿上有一大块亮闪闪的疤,我小时候听忆苦报告听拧巴了,认定那是地主家狗咬的。

爷爷说不是,是小时候生冻疮留下的。

我要他忆苦。他说他上到初一就因为家里穷休学了。说大年三十大雪纷飞走很远的山路到地主家借了三十块钱和一袋面回家过年。

我说地主怎么会借给你。他没好意思说地主也不都是坏人,而且还可能是亲戚,还可能出共产党员。

爷爷后来参加抗日,进太行山当八路就是地主儿子爷爷他姑父安排的。

那是1945年,从关外到关里是国境有海关检查。爷爷的表姐一副阔小姐派头把他带了出去。那时这个姑父已经是共产党方面的高官。

出关前,爷爷在一家粮店当过管吃不给钱的小伙计。跟我说每天的工作是把面口袋吊起来拿棍子抽,抽下的面粉是赚的,然后把成袋面原价卖出去。

爷爷还当过满洲国的警察。这他不说,是“文化大革命”有一次我偷翻他抽屉看到他写的交待材料。

有一次他打我,说我不学好。我说你还当过伪警察呢。他一下颓了。

奶奶家日本投降后败落下来,铁工厂和铺子被政府当逆产没收了,那也不证明姥爷和日本人有勾结,当时国民党接收大员到了沦陷区,很聪明的发财手法就是扣你个 “附逆”的帽子侵吞了你的财产还叫你没处喊冤去。

中国官吏第一本领就是欺负本国百姓,这也是在中国做百姓最寒心的。

到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东北失败,奶奶家已经沦落到靠变卖家产过日子,最后一套细瓷餐具也拿出去换了苞米面,可说是一干二净。

共产党进了沈陽,给老百姓重划三六九等,新词儿叫“成分”。姥爷定的是城市贫民,比无产阶级——产业工人略逊一筹,不属于严办对象,近乎农村无地流民,我以为——属不属于联盟基础这要请教党校专家。

这中间出过一件对女的是大事的事儿。我也是最近看奶奶自己写的自传才知道的。奶奶这本自传写得不得要领,通篇如工作简历加思想汇报,只有这件 事——堪 称 隐私——本人作为儿子相当震撼。本想告知你,但奶奶自己说将这段删了——最近。我也只好隐了。你猜吧——照女人最无奈又貌似为家庭牺牲那方向猜。我可不想让奶奶觉得我故意——她已经时而流露、指责我报复她。

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一九四九年。背景:国共东北最后一战,辽沈战役——史称。地点天津。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林彪围长春饿死很多人。奶奶一家怕沈陽也被围城,决定姥爷留下看家,姥姥带着奶奶和其他几个姨和舅舅到北平避战。

奶奶是家里最大的女儿,姥姥是小脚,几个姨和舅舅都是小孩,到了北平要紧的事只能由奶奶出面奔走。

奶奶拿着家里最后一笔钱去买粮食,结果被带她去的人,大舅一个东北大学的同学给骗走了。骗术也很简单,那个人带奶奶去粮店,让奶奶在外边等,自己拿钱进去,从另一个门溜走了。

奶奶当时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家也是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阅人经验,蒙她太容易了。

奶奶家有一张照片,是她们刚到北平在颐和园万寿山下拍的,奶奶穿着旗袍,一家人里个子最高,挺好看的。

你也见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吧,确实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还有一头红头发。

奶奶一说谁好看都是大眼睛高鼻梁。我问她,你觉得马好看吗。

红头发容易白,我很小就看奶奶染发。一次撞见她刚洗过头,一头花白,以为不是自己妈。

这笔钱没了,奶奶一家人生活陷入绝境。仗还在打,越打越大,关里关外的交通断了,想回沈陽也回不去。

大约在这时,天津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是奶奶读奉天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时要好的同学,知道奶奶是美人……下边没了。

总而言之,奶奶曾经为家人委屈了自己——能叫牺牲么吃不准,你定——也没传说中那么自私像你我一样。

奶奶的自传中这段也没细节——没叙事——是论说文。她自称回忆录但所有人名都是假的连她自己在内,我不禁问她:您这是回忆录么?她倒不是成心,是真没概念,隐去糟心事除了脸皮儿薄——她潜意识里还文以载道呢。她对此经历的不痛快,是藏在我姥姥她妈的一句治家格言——你一定也有印象——里表达出来的,她写道,她一直记着我姥姥对她说的话:女孩子要念书,自立。

奶奶的自传中没有说谁坏话——怕得罪人我以为,老好人儿回忆大家伙就是这么个性质。

还是1949年,东北全境解放。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已分别结束,整个华北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史家讲:改朝换代——革故鼎新。

姥姥一家回到了沈陽,奶奶借考大学离开了天津,还真考入长春的一所军医大学——教会学校刚刚改的。这既是上学也是参军是进步是革命没人敢拦挡——现在哪件事儿是没人敢拦的呢?

我以为这事对奶奶心理造成严重创伤虽然她坚不承认。过去对她那么疯狂工作没事也在医院呆着七十岁了也不肯退休经常讽刺。对她总逼你的功课,动不动把姥姥那句名言挂在嘴边自诩一生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十分反感,认为她是个缺乏情感被当时阶级伦理彻底洗脑的人——特别是爷爷血栓了之后,我对她照常上班几乎感到气愤。现在看来错怪了她,她其实是个病人。

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她那个年代一般女孩子就是家里有几个钱也大都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那一班女同学,日本占领末期就有家里做主嫁给汉奸的。民主联军来了动员走一批。国民党进沈陽又被那些军官娶走一批。都是中学生,被有势力的男人带到不知天南地北去了。

她有个国文老师疑似中共地下人员,私下给她们传鲁迅和苏联的小说看,差点把她动员走。

她16岁,回家跟姥姥说,被姥姥拦下了。姥姥说你跟那些大老爷们儿钻山沟能钻出什么好。

可见她也天真过。她那个时代的人最绕不过去的词儿是“进步”。现在好点了听说,让落后了——你听说了么?

爷爷死后,你和你妈去了国外。我和奶奶聊过几次天。我说我的一生很明确,是为自己。问她:你呢,你的一生是为什么。

她怔了一下,说:为别人,为那些病人。片刻,赔着小心对我说: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我无言以对。

——2007年8月9日补白:我只能说我们这儿曾经发生过一次改变物种的革命。

奶奶军医大学念了3年,去了朝鲜。

朝鲜正在混战,中国站在北韩一边,美国率领的联合国军支持南韩,双方百万战士蚁聚于挂钩形朝鲜半岛腰部互相攻防,从二战式的闪电进攻、跨海登陆打到一战式的堑壕战,整个朝鲜化为焦土仍僵持不下。你知道美国的军事名声的,尤其是他们的空中优势,老姨奶奶说,姥姥得知奶奶去了朝鲜,天天在家哭,怕奶奶叫美国飞机炸着,每日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女儿。

奶奶回忆这段战争经历倒很平静,说她入朝没多久,双方已经打顶牛了,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定,形势一下好了,美国飞机不再到处轰炸。

她在后方医院,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散步可能碰上渗透过来的南韩特工队,她们医院有过女兵失踪,说是给绑架去了南方。

她说吃得挺好,祖国的慰问品吃不完,前方部队还殷勤地给她们送缴获的美国罐头。

部队伤员也不多,闲来净给当地朝鲜老百姓看病和上山采金达莱。她的日语在朝鲜用上了,那儿的老百姓都会讲不止几句。她说朝鲜的大米比长春的好吃。

从朝鲜回国,奶奶一个疤也没落上,全须全尾儿去了南京一个步兵学校当军医。爷爷在这间步校学习,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员。

爷爷这个兵当得也比较顺,1945年参军没下连队——连队是真正放槍的——直接进了太行根据地的“抗大”六分校学习。爷爷把这归于他的学历,在当时的八路军里,初中一年级就算知识分子了。

第二次国共内战爆发后,他在刘邓所属王树声部做侦听破译敌电的工作。这个工作是司令部工作需要认字不是一般的聪明但是安全——跟在首长身边,部队只要不被聚歼就没有直接被瞄准的危险。

刘邓在内战中是打得比较苦的一支野战军,担负战略进攻任务,向大别山展开,在蒋管区无后方作战。司令部也要天天跑路。

爷爷在大别山里转来转去时得了疟疾,胃也饿坏了,其他倒无甚大碍,战争局面好转后,以其聪明伶俐改给首长当秘书。

渡江之后,他的首长驻节武汉,他也一直在武汉军区机关。二野后来进兵西南,入朝轮战他都没去。

中间一度下到直属部队一个团里任职,是混个作战出身的意思我猜啊。军队也有同行相轻这种事情,作战的和搞情报的互不服气真到论资排辈的时候——这也是乱猜——这也是中国的文化精神:鱼帮水,水帮鱼。给首长做几年秘书,客气的首长总要给安排一下,非常正常。

他这个团很快编掉了,他去了南京“总高”,见到奶奶。

爷爷后来不太顺,“总高”解散后他来北京重作冯妇,又给首长当秘书。这个首长的山头整个没起来,他也没戏了,几十年泡在参谋、教员的位置上,经常自嘲: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离休后意气消沉,跟我抱怨:职务也压了,级别也压了。

爷爷奶奶在南京这个相遇也许不是偶然的,这里又能见到爷爷那个姑父的影子。

东北解放后,那个曾带爷爷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现了。论辈分她该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在奶奶上军医大学起过什么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面临失学的三姨奶奶,借干舅舅的名儿进了东北一所供给制干部子弟学校就读。这就算有恩了。

这位两家的表姐和爷爷感情最好。对奶奶家的情况也熟悉,见过奶奶。从中促成一段好事,有这个面子,也是顺理成章。甚或可说是亲上加亲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为恋爱关系调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爷爷确定了恋爱关系。听爷爷口气,奶奶那时就挺管他的,不许他吃肥肉,不许他喝酒。奶奶说,1955年授衔后改工资制,爷爷和一群单身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员食堂大吃大喝,补解放前亏的。国防大学有一个爷爷当时的死党,四十年后见了奶奶还作大惊状。

不久,奶奶和爷爷结了婚。在自传里她写,她告诉了爷爷她以前的事。爷爷说,没关系。

结婚照片上的爷爷奶奶扛着肩章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中尉,爷爷端坐,奶奶歪着头倾身从右上方入画。那时兴这姿势。

五几年的军装是苏式的,军常服还配武装带,束腰拔胸,奶奶烫着短发,眼睛明亮。

爷爷不戴军帽是个分头,细皮嫩肉,都不像缺过油水的。

咱们家,大大五官随奶奶;我、你,咱俩是爷爷这一系列的。我到十八岁的照片看出随爷爷。

之前挺不靠谱的,脏孩子不知道像谁。所以你也不用着急,到时间自然出落出来,一定是美女——玩气质那种。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脸蛋是两个奶奶。

大大1957年出生,是爷爷奶奶的头生子。连年丰收,供给充分,物价低,军人工资又高,生活方式全面向苏联看齐。

奶奶按苏联育儿标准对大大进行喂养,半岁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说,把大大的吸收细胞都撑大了。他们带着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只小猪。

第二年,他们生了我。

老萨达姆我见过。小学中学时上街挥舞小旗欢迎过他,是咱们国家的好哥们儿,大鼻子,鬈毛,媳妇儿特瘦。他一个,北韩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个,阿尔巴尼亚霍查一个,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一个,是当年咱们国家四大近亲,老来。小时候我一听新闻广播,罗国使馆开“祖国解放日”招待会,就知道我生日到了。

我是南京八一医院出生的,所以护照上出生地要写江苏。那医院我去过,又忘了。实在和别的部队医院譬如你外婆家没什么分别。

南京“总高”原来那个院子在孝陵卫,现在是一所地方理工大学,和你出生的老政治学院83号院别提多像了。

能阅几千兵的大操场;庙似的大礼堂;老大爷似的垂柳;一座座岗楼似的宿舍楼教学楼和一扇扇敞开无人的楼门。

惟一不同是操场四周环绕一圈明沟,南方雨水大,走水的,沟里的草又绿又肥。我去的那天,刚下过雨,沟里存着绿茶般澄澈的水。

中国人其实挺愿意省事的,一个时代一张图纸。我站在那个操场边,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旧楼直晃范儿,好像自己随时会从一个楼门里走出来。

世界上很多院子长得一模一样。有一年去慕尼黑边上的达豪集中营,一进去惊了,完全是我在山东即墨北海舰队新兵团呆了三个月的据说原来是日本军马厩的那个院子的翻版。

也是一排排钻天杨一排排平房一排排上下铺一排排水龙头一排排抽水马桶——我们是一排茅坑。

关于爷爷奶奶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送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这个事我已经多次在其他场合公开谈论过了,为了转换我的不良情绪——怨恨他人,我会坚持把这事聊到恶心——更反感自己——为止。

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爱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着皮肤就不自然,尴尬,寒毛倒竖,心里喜欢的人亲一口,拉一下手,也脸红,下意识抗拒,转不好可能变成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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