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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 圣诞老人差一分钱

圣诞老人差一分钱

时近圣诞,邮局里到处花团锦簇,缎饰、彩球、贺年卡的清脆音乐。这时,身侧一直与保安絮絮聊天的老人,却突然拭了一把泪。

是忘了存折密码吗?正填汇款单的我,稍一惊,却见保安坐着,椅子前后摇晃,十分地心不在焉。不过是半熟的人,在闲话家常吧。

“到十号,我徒弟就跟我说:‘师傅去领工资了。’我就说:‘没那个领钱的命。’他不明白,说:‘工资人人都有的呀。我帮你签字。’过一会儿回来,手里抓一把,都是我跟会计预支工资时写的借条,还有一张五毛钱,两张一毛钱——就剩这些了。”

老人两鬓泛白,却穿了件非常抢眼的宝石蓝外套,更衬得他满面皱纹,如梯田。

“那时我工资二十九元,奖金三块二毛钱。”呀,明细到角。我经年都不去拿工资条的。“一家五口,三十多块钱一碗水一样泼出去就没了……”叹息声,轻 得听不见,“我屋里小女儿,有一次病了,想吃一分五一颗的水果糖,我狠狠心,捏三分钱去了,结果路上掉了一分钱。买一颗蛮划不来,买两颗硬是不够钱,站了 好久好久,又不甘心走……”

有人来问事,早有几分不耐烦的保安趁机起身。老人刹住话头,暗里也觉出自己的不招待见,讪讪地笑,擤一把鼻涕。

那些艰苦、惨痛的日子,都过去了吧?当他还年轻,一只手是整个时代、整个中国的一片赤贫;另一只手,是最小偏怜女儿的病痛、她小小的渴望,他却差一分钱。

突然留意到,他外套胸口上咧嘴而笑的米老鼠头,米奇不便宜呢。是孙儿们淘汰下来的,爷爷不舍得扔,就捡来穿吧?袖管短了一大截,露出里面的毛衣,袖口破了,又粗针大线地补过,说不出是黑是黄。

他所有清水渍过、碱水煮过、血水泡过的日子,孩子们知不知道呢?知道,又有没有能力或者孝心,让他乐享天年呢?

一位台湾朋友,曾经半笑半窘,说他的父母,就是人所诟骂的巴子旅客:一大堆欧巴桑欧吉桑,穿得很热带,几乎可算是艳光四射,任何场合都大声喧哗,乱糟糟拍照,流水似的买东买西,处处被宰,却被宰得兴高采烈。他们又镶着金牙,笑起来金光流灿。

然而他说,他完全原谅与接受。

因为正是他父母那一代,成就了台湾经济的起飞,他们老土、落伍、不合时宜,但他们有绝对的资格,理直气壮,享受他们亲手创造的财富。

也同样打拼了几十年的,我的父母,以及眼前的老人,他们亦曾倾尽全力,给出关怀、抚育与爱,是每一个儿女的圣诞老人,却都是曾被一分钱难倒过的英雄汉吧?几时,他们才能够,如此嚣张安乐?

走出邮局,脸颊上冰凉的,是武汉十一月的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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