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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上帝惟一的手(3)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3)

她突然问:“那么爱情呢?爱情是不是病?”

我一怔,以为是句无碍大局的玩笑,然而她沉了又升起的眼睛——她在咀嚼回想的,是那个不知名的男人给她留下的伤害吧——回答得格外慎重,“每个人一生之中都会爱过一两次,是常态吧,挹珠,爱情不是病。”

她笑了,带点讥诮味道,“真的吗?那些奉父母之命的人,那些为房子结婚的人,那些年纪老大匆忙抓一个是一个的人,他们都爱过吗?”

我不同意,“挹珠,你太绝对了。”

她却突然问:“你呢?你爱月湄吗?”

我愕然,“当然,不然怎么会结婚。”

我不欲多谈,她却不肯放松,“你肯定是因为爱吗?不是亲切、熟悉,正好身边有这么个人?”

那一刻挹珠比我更像一个用淡漠口吻询问大小便、性生活的医生,无视对方全部的尴尬,而我却变成那个被审视、被观察、等待结论的病人。我不喜欢错位的感觉,故而反唇相讥,“你呢?你怎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呢?因为爱,还是别的?”

是猝不及防的一击吧,挹珠瞬间血色皆无。我自悔过分,她却无限苍凉地笑了,“也许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龙信,我多么希望有一所爱情的医院,我可以走进去,诉说症状,打针吃药,一日三次,便可以痊愈,而且终生免疫,而你,便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温和地说:“挹珠,你知道吗?每天去医院看病的人,其实绝大多数都不需要医药,时间和自身的抵抗力会让许多伤痛自行痊愈。我想,爱情也是。”

她定定看我,许久,有如梦呓的声音:“那么,要医生做什么?”

在我们实习的那年,有一个同学自杀了,他被发现的经过,在口口相传里带一点点黑色幽默:某人半夜起来上厕所,灯坏了,只好摸黑作业,觉得脚下黏糊糊 的,估计是谁在地上拉了屎吧,还骂了两句。到了走廊上,在灯下蹭蹭鞋底,竟是一条条的……血迹?旁边经过的人脱口叫出,又有另外经过的人不肯信。终于拿了 电筒来,那晕黄的光圈缓慢地伸到厕所的深处:一摊鲜血,一个人。

他在遗书里写着:“我把课本都烧了,不要它们再留在世上害人。那些课本上写着,什么病是什么症状,该用什么办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实上却有那 么多病人根本查不出病因,又有那么多病根本治不了,我学医,想要救死扶伤,却看着病人一点点死去,完全无能为力。原来生死根本不是由我们作主,那么要医生 做什么?”

很多年以后,一次竭尽全力而终于失败的抢救之后,那个初出茅庐的医科毕业生却无端地记起死者最后的疑问,而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呼吸机关掉了,心 脏起搏器拿下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都被一一摘下,那女孩的脸仿佛搁浅的小船浮现在海面上:苍白的,死寂的,却还仿佛带着惊奇,不相信自己竟真的死了。

而我,终于决定不再问了。

此刻我突然想起发生过的种种,感觉时光倒流,同样的问题一遍遍横亘而来,生命中有些关渡我却早已放弃征服。我颓然,“挹珠,医生并不是上帝。”

她答:“却是上帝惟一的手。”

我忽然错觉是我的声音,是我自己在说话,一种深入肌里的痛楚刺来,我恼怒起来。

第二天下夜班,与同事打牌到天黑才回家,家中一切如常,包括我的笑容、她的神色。厨房里的鸡汤香气浓厚,她顺手拎起我搁在椅背上的外套,手势忽然在中途一停,头一低打量着什么。我问:“怎么了?”

她有些窘,笑,“你衣服上,有花瓣。”

我一怔,也笑,“哦,是樱花开了,一路都是。香吗?”

她把衣服贴近脸孔嗅一下,诚实地答:“闻不到,只有医院的味道。”

当然,消毒水的气味之于医生,仿佛条形码之于产品,我并不在意,“又不是什么好的,福尔马林,有腐蚀性,长期生活在里面,医生会得很多病。”

她惊奇地转头,“医生也会得病?”

我哑然失笑,“你以为医生是什么?”

我正色,“事实上,医生长期生活在病毒、细菌的环境里,得病的机会比普通人大得多,而且医生还专得自己治不了的病,叫医不自医。”

不知为何,每次和挹珠在一起时都会说很多废话。也许是因为月湄从没问过,也许是因为挹珠有一双谛听的、凝视的、等待相信所有的眼睛。

我进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挹珠竟还站在门边,怔怔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在她脸上打下巨大的阴影。见我出来,她仿佛一惊,折身进了厨房,只剩下那盏灯兀自地摇着,把光和阴影送到各个角落去。

晚饭时,挹珠忽然说:“龙信,我想出去一下。”

我一怔,“你去哪里?”

“我想去看樱花。”

我说:“晚了,专线车收了。倒是可以给你骑月湄的车,从堤上走,可是路不好,又没路灯,?沿湖。明天吧,明天白天去。”

半晌,她幽静地说:“龙信,你知道吗,我六年没看樱花了,总是想着明天明天,然而只要一场风雨……樱花仿佛最脆弱的爱情,从不给人明天。龙信,如果今天我不去,也许今年、今生,又是一场错过。龙信……”一个笑,渐渐冷却在她脸上。

我脱口而出:“我陪你去。”

初暮颜色里,樱花绯薄如云,那模糊柔盈的粉仿佛直接睡在空气中。而无论有风无风,樱花总是在缓缓而不断地飘落,仿佛许许多多离我们而去的日子。

我最后一次看樱花,又是哪一年?

入夜了,游客少了,却多的是少年情侣,在花树下亲密并肩,喁喁私语,一时不知那男孩说了什么,女孩叫起来,不依地追打他。两人嘻嘻哈哈你躲我闪,撞在樱树的树干上,又是一阵落英如雨。

我看着看着,渐渐口角含笑。挹珠说:“年轻是好。”我点头,“当年我们……啊,俱往矣。”

走完曲折的花径,我看出挹珠有点累了,到路边的“靠杯酒”里坐下:田螺、虾球、烧烤、冰镇啤酒,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熟悉的食物,唤回我熟悉的记忆。我问:“挹珠,当时你和月湄就是住在樱园吧?”

她忽地俏皮我一句:“你一个星期起码报到三次,现在何必做这种正人君子状?”

两人都笑了。

我们闲闲地吃着,像学生时代一样放肆无忌地把田螺壳丢得一地都是,地上亮晃晃的像砂砾满地。说些闲话,她问我与月湄是不是青梅竹马。

哪有这么浪漫纯情。小城再小,也有三路公共汽车,城东城西的两个人从不曾相干过。是她考上大学后,她家里不放心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在外地,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也在武汉,专程托我照顾她,这才认识。

“那么,何以爱上她?像俗套的爱情故事,在图书馆里相遇,发现两人喜欢同一个作家的同一本书?”挹珠戏谑我,微有酒意,双颊渐醺红。

“不,”我想一想,“月湄最喜欢的书是童话。”过一会儿,我自己笑了,“刚知道的时候,觉得很受不了,这么大的人居然喜欢那么幼稚的东西,那时想得很严重:如果她拿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的故事来套现实生活,我们之间怎么长得了?但是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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