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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上帝惟一的手(5)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5)

我觉得我像是一个棋手,在蓦然回首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每一个回合,都埋藏了许多许多的可能性,任何一子轻微的改移,都会扭转整个棋局……

夜总是黑,阴影里据说隐藏了不甘心的鬼魂,而我想念我的大学时光,那时连夜都仿佛热闹一些,四处人声泼泼溅溅,偶然抬头,会看见月亮,年少时的月亮 是白莲花的脸,而此刻……连星子都已沉了的夜空,我仿佛看见挹珠苍白的颜容像傍晚的夜来香一样徐徐绽放,她在对我说话,我看见她口唇翕动,可我听不见 她……

是不是,如果我想,我就可以改变一些事?生命原来真的给过我这样的可能性吗?我下意识地紧紧握拳,却又惊惶地张开。我害怕当机遇来时,我抓不住;可是我又怕当我抓住,却原来,根本不是我的……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想我是太累了。

几天后,我参加科室里一位护士的婚礼。新娘盛装,雪白的婚纱如梦似幻,满头珠翠下艳妆的脸美得不食人烟,我却在刹那间从她脸上读出挹珠的影子,并且 想起关于她在婚前的一些未经证实的传闻——是否每一朵花的蕊心都有黑斑,脂粉香里能不能闻见福尔马林的死亡气息?席还没散,我就先走了。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楼上走廊里却仍是灯火通明,我站在晕黄的楼道里一时踌躇,早有人从休息室里喊着追出来,“龙医生,龙医生!”

“下午你太太打电话过来,说她坐的96次,明天早上3点33分,叫你接站。”

我“啊”一声,上了楼匆匆拎起电话——却又缓缓放下。

房内一片漆黑,却分明有些什么在流动。是音乐,听见细细的女声在唱,“……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让我把自己看清楚……”收音机小小的红灯闪烁在挹珠的膝上,是这广大夜色里惟一的一点红。

我看见挹珠的侧影,缩在沙发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白衣——我认出,那是我的白大褂。她双手合抱在肩头,那么紧,仿佛她所依偎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衣 下实在的肉体。她低着头,侧脸在白衣上无比眷恋地磨擦,长发微微甩动。我凝视着她,仿佛可以感觉到,当那粗糙的布料擦过,她脸部细嫩敏感的肌肤,便会留下 一道道细微的划痕,而且阵阵刺痛。

是偶然,还是常常?在整个我不回来的日子里,她用我带着医院气息、肃杀如死神的白衣陪伴她?

有一时的冲动,让我想冲上去,抢回那件衣服:我和白大褂,是一只蛹和自己的茧,看见她全心怀抱的姿态,就好像看见自己全部的武装,都落入人手。无端地,我觉得自己毫无屏蔽地孤立在人间,我以为的铜墙铁壁,原来只不过是一层皮,除去那层皮,我只是赤裸的肉身……

老钟像咳嗽一样敲了起来。我全身一弹,禁不住脱口而出:“挹珠。”

“挹珠,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哦,是这样的,月湄明天早上就回来了,当然,你要没地方去还是可以留下来的……”

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让我有一刹那的失明,我趁着这最后的黑暗赶紧说,听见自己的声音摇摇晃晃。

没有回音。我迟疑地转头,眼前不见了挹珠。

过了一会儿,听见卧房里传来清理东西的声音。她当然会走,我明明知道,可是这么决绝,什么也不问,让我一路准备的那些结结实实的借口,都像放了气的轮胎一样软下来。有些话,却泡了水一般地膨胀起来,变得无比巨大,要冲口而出,却哽在喉头。

周围是白墙一样的沉寂,将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烘托得极其鲜明。

“咔”,是她在拖椅子;“吱”,是她打开柜门;“窸窸窣窣”,是她在清理衣服;突然,“乒哩砰啷”一连串的巨响,挹珠一声惊叫!

在第一个瞬间,我以为挹珠死了。椅子翻倒,衣物甩了一地,挹珠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小小的蜷曲的身体在那些七彩霓裳里像一个被丢弃的塑料模特儿。

“挹珠,”我扑上去。

“挹珠,”我抱起她。

她的头歪向一边,我看见,她的裙摆上,血花正在迅速地绽放……

我不假思索地把她平放在床上,褪下她的内衣,伸手探触她的私处。血很腥很暖,奔涌而出,她的生命正如此飞快地流逝,我掌中掬满了鲜红的血,而我竟不能阻挡它的流淌。我害怕,我颤栗,我想挹珠要死了,而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吗?

血还是止住了。我迟疑地放手,恍然看见,那仰躺着的女子有怎样绰约晶莹的肌肤,以及玲珑的身体曲线,还有,最隐秘处,毛发的乌黑及血的殷红。我缓缓直起身,挹珠却突然伸出双臂,用力拥住了我,“龙信。”

没有一线光,不知道是她拉灭了灯,抑或是因为我的脸埋入她的胸乳。她环过我背后的双手冰冷,如一个警示,可是她的怀,如此温暖。女人香,天地鸿蒙的黑暗。我的呼吸,渐渐急促如牛。仍有最后的理智,我想要推开她。

“龙信。”

 ?“毕业那年,家里为我找好了工作,但是我不肯回去,我说我爱这所城市。然后便是六年,不断地,从一处到另一处,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每次都带着 满腔的热情而去,却总是很快地失望,于是放弃一切,从头开始。有过一个男孩子,他说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寻找的焦灼,他问我:‘你在找什么?不找行不行?留下 来,过平常的日子好不好?’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却不能不找……后来,遇到他。第一次见他,就一惊,觉得仿佛似曾相识,他开口向我说第一句 话,我已经认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那时,我以为是一场新的爱情,直到,直到……龙信,你不会相信,你真的不会相信。”挹珠仰头看我。

我抱紧她,“我信,我真的信。”

“那是,一次高潮,我脱口叫出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不是他。”挹珠寂寞的声音,在黑暗里渐渐地沉落,远去,却又从四壁反弹回来,像子弹,射进我的身体,我听见肌肉撕裂,听见骨骼破碎,听见血,汩汩无情,在流淌。

“我这才知道,我的留下,我的辗转,我的找,是什么。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我当把有些往事深深埋藏,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可是,记忆是一颗种子,埋 得越深,就越会长成参天大树……他其实不像你,但是你们的眼神,每一句话,举手投足之间,一样的冰冷权威,我爱他,因为他有你的影子,我爱他身上若隐若现 的你。与他欢爱,从来不开灯,黑暗将属于他的特征全部淹没,剩下来的,都是你。我以为,他是上帝的另一只手,然而他妻子知道之后……后来发生许多事,污浊 不堪,我不想说,而他,逃了。他竟然,逃了。”

“龙信,你懂吗?之所以来找你,除了,我已经无路可去,还有,我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是你的,他的父亲是你。我是真的,很想和你有个孩子。龙信,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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