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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我先回去了,将谢景生交给朱苑,却将无数震骇全数留给自己。

怪不得九信一直与谢景生暗生芥蒂,也怪不得朱苑无端端,一面不识就已起疑。是否他们都有察觉,只除了我自己?

或许,我也是知道的?以女性的本能,天然地了解一切,明白他会无限度地包容我,照顾我。因为懵懂,因为始终隔了一层纸,所以理直气壮,所以更加贪得无厌,予取予夺。

在静夜里反复思量,解不清的问题纠缠如茧,只束缚我自己,我终于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接到谢景生的电话。照旧嘘寒问暖,然后小心地问:“叶青,昨天我醉了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我一呆,机敏笑:“有啊。”

他十分紧张,“我说什么?”

“你猜猜看。”格外佻达与明艳的口气。

半晌,只是沉默,然后我听见谢景生低声说:“我猜不着。”

我笑得很大声:“你在叫朱苑的名字。”

谢景生呵呵笑起来:“鬼丫头,又在编排我们。昨天灌我酒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万事都付于笑谈,原来笑是最好的油漆,一刷子下去,原本是红是绿,坎坷的节疤,木本的清香,都被轻轻遮掩,永不见天日。

呈出来的总是喜气洋洋的枣红,华丽典雅的素白,或者端正大方的黑。

我从此不敢再见谢景生,心内却不由得昏乱。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昏乱,我认识了许诺。

认识他,是一件偶然的事。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旧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城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令我啧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清纯的女孩压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做不懂。

她与我缠斗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象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她的故事: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母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她妥协,嫁了父母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不是不喜欢她,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在洞房夜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啊。”落下男儿泪。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四天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是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涮洗——也包括她。

她笑:“‘下河’。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涮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涮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芨芨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过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奸在床。那女人叉腰冷笑:“好好的原配夫妻你不要,巴巴地离了婚来做小,你想当二奶还要看我让不让。”

百般羞辱。

丑闻暴开,刹时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在知道她红杏出墙的当天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 住处,没职业,没技能,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险,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传销,她是最下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 黄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身去开抽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

我满腔的滔滔洪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一声。

“我说的是……”又泄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干瞪眼?象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下声,低低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象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屁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象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屁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沉喝一句:“这就叫屁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还大学毕业。”

一句刺中我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妇子,做饭洗衣拖地,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恨恨几下手势,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被小姐花容失色的:“可惜,你这么好的皮肤,就是没保养好……”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了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我的左邻正生鲜热辣、声情并茂地讲述她与丈夫之间的战斗。

“……我怕他?他敢怎么样?他摔东西?我也摔,反正是他的钱,他不心疼我更不心疼!他动手?我就敢动菜刀,看谁的命更不值钱。他只要出去跟那个小婊子鬼混,我就揍儿子,揍死那个小婊子养的,看他是要那个小婊子还是要儿子!……”

我险险笑出声来。

注:她第一句话中的“小婊子”是丈夫的情人,第二句话中的“小婊子养的”却是指自己的儿子,骂成一起,简直不知道她口伐笔诛的“小婊子”究竟是谁。

她继续雄纠纠气昂昂地说:“我告诉你,男人就是贱,你越让,他就越上,你要是狠,哈,他屁都不敢放了。女人哪,就是不能太好……”

字字真言。

她突然转向我:“你说是不是?”

我连忙:“对,对,对。”唇角不禁含笑。

她如遇知音,愈发眉飞色舞:“你不晓得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几龊,青天白日呀,就敢跟别个男的在人家屋里鬼混。我打麻将回去,开不开门,我就晓得有鬼,把我弟弟——就住我楼下——喊过来,踹开门进去。打。若不是那个鬼拦我,我把她光屁股踹到街上去……”

我听得大乐。她的声音却忽然黯淡下去:“年轻是不一样些啊,一身的白肉,不晓得几紧哪……”

她低头看向自己中年的身体,颓废的胸,傲然的小腹,腰间梯田般一层层鼓起。——她是这样悍猛,誓与婚姻共存亡,却仍然输在时间的翻脸无情里。有人赢过吗?古今情场,到底有谁,是真心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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