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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我强硬地说:“我估计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哦,是吗?”他仍微笑,“那就给朱小姐做纪念吧。”递过一张名片,“有事打我call机。”夜色里露出强壮肩膊。

他旋身而入。

清晨,我方与朱苑一脸倦容地坐在小摊子上吃牛肉面。

周围是灰暗嘈杂的城市早晨,急匆匆上班上学的人群,车铃不断,牛肉面摊附近,一地快餐盒。有公共汽车过来了,有人急急追车,举着手里一只油渍渍的面窝,跑起来。

我仿佛方从一千零一夜里走出来,一脚又踏入另一个梦境,竟仿佛不能相信,这样混乱肮脏的周遭,这样平凡的生存,便是我生命中的真实。

我哈欠连连,正匆匆往嘴里扒牛肉,朱苑忽然转过头来。

她脂粉半溶,裙子全是皱痕,却爱惜地护着膝上的白衣,眼里是些什么在暗暗流动?声音很温柔:“叶青,我还衣服的时候,对他说什么?”

我心中一凛,警告她:“最好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朱苑,当是一场梦境吧。”

她低下头去:“我也想,可是有这件衣服……”

我还要赶上班,不跟她罗嗦了,顺手拎起那件衣服,往垃圾箱里一扔:“现在没有了。”——马上有拾垃圾的人如飞捡走。

我低声:“朱苑,对不起。但是阿季不是一杯下午茶。”

朱苑眼中一黯,颤声:“那他是什么?”

“他是四号海洛英,一次即足上瘾,终生不能戒断。你见过吸毒的人没有,一辈子离不了毒品,还死还惨。”

朱苑只垂下眼眉:“谢谢你。”

要过好几天,我才有机会对九信说出我的奇遇。九信反应并不激烈,“早知道了。我跟客户去过。”

“但你肯定想不出,我在那儿看到什么了?你信不信?……九信,九信。”

九信已经睡着了,《中国证券报》覆在他脸上,随着呼吸微微起落。

我呆了一会,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嘤嘤哭泣,只是轻轻将报纸取下来,把他露在被外的手臂放进去,替他细细掖好被角。

象全世界无数个妻子一样。

我也曾是童话里的少女,皮肤是银子,头发是乌檀木,笑起来是钻石,眼泪是珍珠。每一开口,便吐出一朵玫瑰花。

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变成她那个好吃懒做的姐姐:皮肤是柏油,头发是稻草,永远不会笑,一张嘴,便跳出一只癞蛤蟆。

谁见了都掩鼻而走。

而翰海阑干百丈冰,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以为我扔掉那件外套,朱苑会与我反目成仇,没想到她会来找我吃午餐。

我们在吵得不可开交的快餐店里,吃难吃至极的套餐:饭是凉的,黄瓜软不拉叽,几块薰鱼,汤有股怪味。我只吃得一口两口。

朱苑只叫了一杯可乐,偶尔吸一两口,她慢慢转动着吸管,忽然问我;“叶青,你为什么嫁给问九信?”

我把餐盘推到一边,笑:“太难吃了。这个问题,以前问的人比较多。我可以简单明了地回答你:爱情。”

她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你这么肯定?那你跟问九信那么久,他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令你心动的事。”

我失笑:“天,老夫老妻了,还心动。”还是想了一想,“有吧。去年体育馆不是开食品展销会吗?我买了一斤鱼排,味道很好,后来他出差去青岛,我就让他带点回来。结果你猜怎么样?飞机上只允许带二十公斤的行李,他便给我带了四十斤鱼排回来。”

“四十斤?”朱苑惊呼,伸出四根手指。

我笑:“你看这人猪不猪,多少给我带点鱼片搭配一下也好。四十斤……”摇摇头,“最后连我对面同事的姐姐的邻居小孩都晓得我是‘鱼排阿姨’。”

朱苑瞪大了眼睛,轻轻说:“啊,多么浪漫。”

我提醒她:“浪漫?九信是绝对不会为我拉椅子、脱大衣、女士先行的。倒是谢景生,这套西式规矩熟极了。当年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顿一顿,说不下去。

朱苑苦笑:“是。也只限于此。”忽然问:“你们一般,都觉得我是为什么嫁给谢景生?”

我笑:“我们怎么想,重要吗?”见她神思不属,我作婚姻顾问状:“我想,谢景生肯定是很爱你的。”

她只缓缓摇头:“我从来不曾爱过与被爱,我不懂得什么是爱。”

我笑:“这样美丽的女子,年轻生命应该是由一连串的恋爱与失恋、玫瑰与眼泪组成的,不留余地。说没爱过,太大的笑话了。”

她忽然热切地抓住我的手:“叶青。我是谈过恋爱,有男孩子捧着花等在我楼下,有人陪我看电影、打网球,也有人不怀好意,可是,”她犹豫了一下,“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家里条件很差,从来没有男孩子对我说,我跟你回去,你家里再苦我都不在乎。”

——如谢景生所说:我愿生生世世与你为夫妻,无论贫与富,贵与贱,健康或疾病。所谓可遇不可求。

我轻拍她的手,安慰:“我明白。”

想是太久没人倾诉,朱苑竟一泻千里:“谢景生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见过太多跟老板随随便便上了床,只得点小恩小惠,要不就当二奶的女秘书。所以我一直很当心,不肯轻易付出,没想到他反而欣赏。他留过学,没结过婚,年纪不算很大,又对我好,又肯娶我,我还要什么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聆听。

她接着说下去:“你上次说我们作爱一百次,为什么不举行仪式?我们一个月顶多就两次,一百次,我头发白了能不能到?”

竟然说到如此隐私处,我很震惊,连忙阻止她:“朱苑。”

朱苑抬起头来,静静地说:“直到现在,有时醒在他身边,我还觉得他是我老板。”

我们在喧闹的快餐店相对沉默。

而我心中全是恻隐,却不知该给谢景生,或是朱苑。他们也是这红尘中两颗挣扎的灵魂,给出自己所给的,想要换取自己想要的,却只得到对方给出的。

上帝永远公正,有所得必有所失,只是得与失,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做主。

我只好说陈词滥调:“慢慢培养感情吧,先结婚后恋爱也是好的呀。你看你叫他景生,多么亲热顺口。总不致于他原来是你老板的时候,你就敢这么叫他吧?”

她无奈地笑:“他的英文名字本来就叫强生。”

我无言以对,只好看看表,惊呼:“下午还要上班。”如此打发了一餐,心中盘算,待会买点饼干到办公室吃。

“叶青,”朱苑忽然唤住我,片刻迟疑,“说了呢,怕象挑拨离间,不说呢,又怕你吃亏。有人说,上次看见九信开会时,身边带了个年轻女人。”

接连好些时日,我都没有机会见到九信,最初的震撼已渐渐平息。却在登记文件时,笔下轻轻带出:“九……”尴尬地立刻划去。

处理完毕,那位送文来的同志却仍犹豫不去。我客气地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迟疑地问:“请问你是工大毕业的吗?”

我点点头:“是呀。您是……”

他绽开笑容:“叶青,你不记得我了?”那是个壮实的中年人,“我是学生处的罗老师呀。”

我连忙起身,“不好意思,罗老师,毕业这几年没回过学校,有点面生。您请坐,我给您倒杯茶?”

他笑着摆手:“不要紧,我还有事马上要走。你没有出国?”

我有点疑惑:“谁说我出国了?”

他连连点头:“没出国就好。问九信,还在车辆厂吧?”

我笑:“几年前就出来了。”

罗老师仿佛松了口气,十分真诚地说:“真好真好。你们俩现在……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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