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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我不忍睹,信目看向大门。正值朱苑也转过身去,向大门飞速一溜,又埋下头去。

只是那么一眼,却好象过往千帆,皆入眼底。

半小时后,一个年轻人推门而入,准确地停在我们桌前:“请问哪位是朱小姐?”双手奉上朱苑的皮包,“朱小姐,您清点一下里面东西,看少了没有,我好回去跟季哥交待。”

但朱苑的手只紧紧扣着冰凉的麂皮,惶惑站起,颜容大变:“他呢?他怎么不来?”

年轻人恭恭敬敬,“季哥走不开,所以托我转交。”

朱苑张口结舌,“但,但如果我想面致谢意呢?”犹有不甘。

年轻人微笑:“季哥特地吩咐过,如果朱小姐想过去玩玩,他的车在外面等。”

咖啡馆的茶色玻璃窗外,停了一辆艳红的雪铁龙,深湛如血,是一场肉帛相见的惨杀。又仿佛是从幻觉世界里施施然开来,暂时栖足于凡人的梦魇。

它静静呈在那里,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见证,又是一个赤裸裸的无耻。

年轻人的微笑十分恭谨,却藏了那么多恶意的挑战与知情。

朱苑失措地、惶惑地看向我,又看向年轻人,不自禁咬住嘴唇。

对方若无其事摊出牌来,等待她叫出“碰”或者“吃”。将青春、梦想、不能回头的岁月投掷于命运的绿呢台前,交付给十四张麻将的组合,从此生年,陷身于一场孤掷一注的豪赌。

我唤:“朱苑……”

但朱苑已在瞬间决定,“好,我去。”

皮包在空中一抡,带出一阵风,象飞了出去。她细细拢扰发,一瞬间,她仿佛披上华衣,周身上下放出如此光亮,随时准备纵身一跃。

我徒呼:“朱苑。”

朱苑转身,柔曼一笑:“你问我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我要爱情,我向阿季要爱情。”

我简直恨不得大声疾呼:“你为什么不向沙漠向甘泉,为什么不向地狱要天使?”

她的笑更甜蜜了:“你不觉得,沙漠里的甘泉,比五湖四海加起来都更珍贵吗?”

飘然而去,身后带风。

象小人鱼踏上火与刀刃的道路,而她不曾回头。

我瞠目良久。

而我突然想及九信,若是九信,我是不是也有一般的决绝?

九信仍不曾打电话回来。我认输,我打过去。接电话的是秘书小吴,职业的礼貌口吻:“问太太,问总在开会呀,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很久:“你告诉他……”随即气馁,“算了。”

想想还是不甘心:“这次你们几个人出去啊?”

“有问总,我,老王,小张。就我们四个。”

“上海好玩吗?”

“我们没怎么玩。比较忙,白天和对方谈判、参观,晚上要应酬,应酬完了,问总还要召集我们几个人开会,谈第二天的安排。”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

“这个问总没有交代,总是事情处理完了就可以回来了吧。”

滴水不漏。强将手下无弱兵。

而我居然无聊到想套她的话,为她开工资的人是问九信,她凭什么出卖衣食父母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我又问:“九信房间有没有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夜辗转反侧。

铃声响了许久才有人接起,“喂”一声。

我刹时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女声。细细的,清脆的,尾音拖得很长,十分慵倦,仿佛仍然蜷卧在床上。谁的床?

“喂——?”她的声音略高。

良久,我疼痛地,颤栗地回她:“喂。”

挂断了电话。

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我走得越来越慢。夜色里,霓虹处处,笙歌万里,然后所有的车,所有的人,就一个个都不见了,他们各有各的去处。

连酒店门口的阻街女郎,此刻也该找到客人了吧?无论是不是一张肮脏的床,是不是一个陌生的人,总是一具温暖的身体。

只是我,是唯一的寂寞。

小姐的笑容里带着诧异,哪有人早上八点来做美容的,却还是热情上来招呼:“叶小姐,做脸还是洗头?”

我问:“许诺呢?”

她仍是笑语可人:“呀,您来得不巧了,他刚刚辞职。”

我大惊:“他住哪里?”

她左右顾盼:“呀,这我可真不知道。”

我一时乱了分寸,所有的海外港台小说电视剧给我的滋养此刻全都用上,我径直打开皮包,掏出纸币递过去。

她眼睛立刻瞪大了。

我猜她会在背后,形容我是一个有点钱就狗仗钱势的王八蛋,但我顾不得了。

从没想过那样华美的建筑底层是这么狭窄的地下室,也没见过这么小一间房里可以塞这么多横七坚八的身体。诺诺正蹲在地上清行李,回头看见我,愣住了。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做腻了,换份工作。”

还是那样的笑,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千里。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笑,说:“诺诺,我是把你当弟弟待的。”

他不作声,良久良久,头渐渐埋于双膝间。断断续续:“……叫我到后面,去做按摩,拿提成,你知道的,那种……我不肯,我不肯。”

我不由自主蹲下去,搂住他,搂住他双肩的抽动,他喉头的哽噎,他整个无依的青春。城市的流丽繁华都在玻璃墙外,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伊于胡底?哪里有直达幸福的黄砖路,哪里又有逃避烦恼的桃花源?

诺诺吃得头都不抬,终于忙里偷闲深吸一口气,摸摸肚皮:“吃得好饱啊,好久没吃这么饱。”到底是年轻,充实的胃就可以让他暂时忘掉生之苦。

一顿美餐已不足以杀死我的悲伤了,我要了一小坛黑米酒,小口小口抿,不知不觉,就干光了。

突然就问他:“诺诺,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为什么离婚。”

他不假思索答我:“我爸有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嘛。”

如果我与九信婚变,旁人看去也是如此吧?

我又问:“他们相爱过吗?”

他老老实实笑:“我不知道。你呢?你跟姐夫呢?”

我想很久:“也许吧,只是:如果感情是花,它谢了;如果感情是钢,它锈了;如果感情是一件美丽的新衣,它过时了。”轻轻喟叹,“十七年,实在太久了。”

他轻轻道:“但是如果是美酒,弥时越久,越是陈年佳酿。”

我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来,很诧异:“说得好,有道理,嘿,情如美酒……”哈哈笑,“感情是一瓶黑米酒。”自觉实在幽默,扬声笑了起来。

前仰后合,竟是止不住。

诺诺趋前:“姐姐你醉了。”

我愣怔:“我醉了吗?这样就是醉了吗?”想一想,很沮丧,“我不知道,我没有醉过,”又想想,安慰自己,”醉了就醉了吧。”

起身唤老板结帐,犹自咕咕笑不停,转身对诺诺道:“我看电影里醉酒的女人都是默默垂泪啊,为什么我会笑呢?”诺诺扶持我回家,一路还在大惑不解,“我到底笑什么呢?”

还没进门,只听电话响得急切,我信手抄起:“喂。”

“叶青。”

所有酒意如潮退至不可追索,我整个人软成柜角空空的旧丝袜。

“你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竟仿佛毫不知情,只盘问不休,“昨天我听小吴说你找我,恰好我又换了房间,怕你打过来找不到我,就给你打,一晚上都没人 接。同事同学我找个遍,你都不在。你们单位的人说你手烫到了,烫得重不重?去医院了没有?大晚上,手又伤了,你不在家里呆着,到哪里去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换房间了?”

“原来那间有西晒,晚上一屋子烘烘的,开空调吧,冷,不开吧,又热。我这间在十八楼。”

我不依不饶追问:“几时换的?”

“昨天中午过一点。总台一定要算我一天钱,跟他缠半天。你昨晚到底在哪里?”

我有点心虚:“我……在朋友那里。”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他声音狐疑,“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絮絮而谈,仿佛寻常夫妻。我还是忍不住要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好象也同时,忍不住要无条件地怀疑他。

我挂上电话,诺诺向我告别:“姐姐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问:“你去哪里?”

他耸耸肩:“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会饿死,总有地方可去。”

我说:“我是问你现在、此刻、今天晚上,吃哪里睡哪里?”

他不作声,半晌,抬头笑一笑:“也许,山穷水尽了,还会回去。”

他转身,我唤住他,“诺诺,”仍有点犹豫,“要不然,你就住我这里吧。”

半晌,诺诺忽然笑了,讥诮锋利:“你留我下来?象收容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抱我当一只宠物,在你丈夫不在的时候陪你共渡,我懂你的意思……”

“够了。”我一声大喝,然后软了下来。

“我认识我丈夫的时候,他还没有你大。”声音中的恻恻柔情竟是自然而然,我指给他看,“喏,就是他。”

如大幅海报般华美的结婚照。

但我们根本没有举行婚礼。

结婚四年后我们才有余钱补照婚纱照。我一身纱霓如梦似幻,尴尬在周遭写满爱情幻想的真正新娘里,屡次向九信请示:“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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