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一位女子刚刚踏出楼梯口,反手锁上铁门,正准备将钥匙放进包里,身后有男声:“小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是这样的,我的女朋友住在四楼,今天是她的 生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所以就不方便按铃让她开门,因为,”头轻轻一低,充满爱意的眼光掠过那些晶莹闪烁的花朵,“她还一直以为我真的忘了,以为我今天 根本不会来……”——第二幕落。
然后诺诺的声音就含糊起来:“本来……没想到……”
我急得跌足:“你倒是说啊。”
诺诺支吾半晌,忽然不好意思地,一笑:“那白痴女人。”
那巨束的玫瑰绝无可能从铁门里递进去,所以剧情策划便是她当然会开门让诺诺进去,只要进了门,诺诺自信有办法,但是“那白痴女人”拉开铁门,还不曾 看到门外的英俊少年,眼睛已经被玫瑰的红染得熠熠生辉。诺诺的介绍才说了第一句,她已经一路冲回屋里,听见她惊喜喘息的声音:“是你吗?是你给我送的花 吗?”随她出来的男人只看了一眼,定睛喝道:“是你。”
诺诺差点模仿《鹿鼎记》里的韦小宝:“不是我。”
九信半转身,对女孩低声叮嘱几句,她惊疑地向这两个男人打量几眼,还是顺从地进去。九信这才回过头,隔着铁门对诺诺喝道:
“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断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去找他?”
诺诺把回答九信的答案又对我再说一遍。
“如果此事因我而起,我解释。如果不是,我至少可以帮你们传话。你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如果愿意,都是可以澄清的。”
九信怒极,却反笑:“哦,你传话?你是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把你捡来的?”沉下脸来,“还敢来这里生事,给我滚。”反手撞上木门。
诺诺在震天动地的撞门声里直着嗓子大叫:“但是叶青是我表姐。”
听见门后九信的脚步陡地一凝。
我亦急声问:“你说什么?”
九信缄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姐姐,对不起,我是有意说谎的。”他的声音渐渐滑落,“我,不是有什么企图,也不是要造成口实,我只是……”
我“啊”一声:“不不不,诺诺,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其实……”他低头时,我看见他颈背粘粘的汗,禁不住伸手揽他入怀:“这不算谎言。我不是早就说过嘛,你是我弟弟,至于其它的……都是细枝末节,不说也罢。”
他的头在我怀里稍稍地犹豫了一下:“那,可以不告诉姐夫吗?”
我镇定地答:“自然可以。”
事实上诺诺根本不准备告诉,因为木门重新打开时,铁栅后的九信有锐利如刀的眼光,冰冷地,雪亮地,经过他的全身。诺诺在刀光里不安,及战栗。
九信终于开口:“她怎么不告诉我?”
诺诺立即反问:“你怎么不问她?”
“你明明怀疑我的身份,为什么你偏偏不肯问她?她明明知道你怀疑,又为什么偏偏不肯说?”诺诺问。
是一盆水的迎面一泼,九信措手不及。诺诺趁势小声求恳:“能让我进去谈吗?”
我要求所有的细节,因而诺诺数:地毯、庞大的音响、水晶灯、窗前一挂风铃细碎的叮叮铃铃、水族箱里红鳞的鱼在摇摇摆摆……但是“很假,象电影里的布景,姐,我还是喜欢你的布置,清清爽爽,胜在气质。”——这小子,不是不聪明的。
我苦笑。
然后败在其他?
早已满盘落索,一子对有什么用?
我在想:那布置,所费当然不贽,只是——这不应该是九信欣赏的风格。
是我不真正懂得他?或者,因为……爱?所以他有无限的包容?
一时心念浮动,让我没有听清他们最初的对白,只听得诺诺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也不是姐姐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有话要说,不说出来,永远不会安心。”
诺诺有备而来,因他的开场白就是:“但是叶青是我表姐。”以后种种,说得有条不紊,当详则详,当略则略,有些事一笔带过,更有些事,根本提都不提。娓娓道来,根本就是一部小说版真相。
然而说到自己惨痛的身世,仍然不能自抑地一噎。
他问:“难道好人真的没有好报?我的父母遗弃我;亲戚们不是把我拒之门外,就是当我是廉价劳动力;很多人欺负过我,有些人的坏,我简直说不出口。我 都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了,可是姐姐。我们几乎是陌生人,我甚至不曾见过她,她却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不是她,我不知道今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她让我第一 次相信世界上还有爱和善良,却反而因为这件事,毁了她的生活。善良和爱,是罪吗?”
——是不是,爱是最惨痛、最无可救赎的原罪?
九信略略动容,蔼声说:“不,跟这件事无关。”
诺诺小心翼翼地问:“那,因为她那天当着人打了你,伤了你面子,你生气了?”
九信淡淡道:“算了,都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好气的?”
“但是,你还是不原谅她?”
九信反问:“她做了什么,要我原谅?”
诺诺紧密盯人:“既然姐姐没有错,那么,是你错?”手心捏一把汗。
九信脸上并无愠色,笑一笑:“就算是我错好了。”想一想,无限感慨,“男女之间,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说清谁对谁错,就好了。”
诺诺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你的意思是,你和她,都没有错?如果真是这样,”诺诺尖利地问,“十七年的感情,为什么会毁于一旦?”
九信仍只笑,不欲说什么。
诺诺亦附和地笑,然后轻描淡写道:“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我父亲——那时,傻,以为拼尽全力,就可以挽回自己破碎的家。——我父亲说得比你还技巧:缘分已尽。随即携新欢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去了,留我们孤儿寡母自生自灭。”
九信笑容顿敛。
诺诺只作不知:“说得真好,我要记住,以备将来。我也是男人,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背情负义,抛妻弃子,到那时,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可以一一使将出来。有备无患,是不是?”
九信霍然站起,颜色大变,但是诺诺如此镇静,镇静而无畏,九信终于颓然坐下,一手撑住了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是,十七年的感情,可我渐渐懒得回家,想起天长地久那几样菜式,都觉得烦腻;叶青,她曾无尽地信任我,相信我的爱,相信我会给她最好的将来,现在她怀疑我,与我吵架,每天无事生非,寂寞得要去跟外头的人倾吐心声……”那声音,低沉下去,渐渐迷离恍惚……
瞬间惊觉,身体陡地挺直,眼神重又恢复矜持冷淡:“我不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你今天肯来跟我说这些,澄清误会,我感激你,你关心叶青,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想,我和叶青的事,我会处理好。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起身,送客。
诺诺不得不站起,仍自不甘,做最后的挣扎:“我相信你会处理好。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昨天晚上……”
九信才迈出一支脚,“哗”地锁住,陡地转身:“叶青怎么了?”
焦燥地不待诺诺回答:“快说。”
喝道:“说啊!”
诺诺轻轻地说:“你明明还是喜欢姐姐的,为什么不能回去?”
九信整个人窒住了,良久,方缓缓落座。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一阵风过,窗前的风铃轻轻摆荡,那细小的叮铃声泼溅在两个人的面面相视里,仿佛洒水车急切的水流打在盛夏炎炎的大街上,激起大片的尘烟滚滚,瞬间被蒸发,反而只有更热。
每一粒空气的分子都被惊醒,屏息静待九信的回答。
九信只是长久地注视着他,突然问:“你叫什么?”
诺诺答:“我叫许诺,别人都叫我诺诺。”
九信略略沉吟道:“哦,叶许诺。”
诺诺没有纠正他。
九信又问:“你多大?”
诺诺一怔:“十七。”
“十七,十七。”九信连连重复了几遍。久久地沉默,忽然苦笑。
诺诺看不懂他突然的奇怪表情,只知道,那笑容分明是与喜悦无关的,很尖利又仿佛很酸痛。
因而诺诺的心,在刹时间提起。
九信不再说话,起身,在室内缓缓来回,深深地皱着眉,一手不自觉地伸入袋中探摸,好久才提出烟盒,摸出一支烟,却只是捏在手里,忘了点火。厚实的地毯上甚至连脚步声都被湮灭。
他的沉默。良久。重似千钧。
十七岁的少年耐不住这样的沉默,诺诺的额上密密出汗。
寂静里诺诺听见卧室的电视里,有女子在哀婉地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余音袅袅。
九信自然也听见了——然而他也不说话。
“你真的准备和姐姐离婚吗?”诺诺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
象被人凭空一绊,九信的脚步停在半途。半晌他转身看向诺诺,慢慢地说,眼光闪烁:“不是准备或者不准备的问题……诺诺,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还 小……这几天,我就不回家了,”他从皮夹中取出一迭钞票,递过去,“这是给你的,你替我照顾好她。另外,”他折身进房,稍顷出来,手里提着一个信封,“这 个你帮我带给姐姐,告诉她,要用钱还在原来的地方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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