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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存在即合理

  第二天早上,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查房的医生刚离开,穆忻走到门口就听见杨谦的说话声。
  “你怎么不穿警服?”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的,好奇的,悦耳动听。
  “刑警都不怎么穿警服,不方便,”看来杨谦把住院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你们这个护士服也挺漂亮的,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护士都穿白衣服,怎么你们都穿粉红色的?又不是妇产科。”
  “哟,你还去过妇产科呢?”小护士笑,“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
  “估计也是。”
  “为什么?”
  “你看上去这么年轻,”小护士笑一下,“你结婚了吗?”
  站在门外的穆忻忍不住笑出声——小姑娘终于转到主题上了。
  杨谦没听见门外有人,继续兴高采烈地攀谈:“当然结婚了,我媳妇儿也是警察。”
  “哦……”小护士的声音明显低了一个八拍。
  杨谦还特别热情:“我有照片,等等,我拿给你看,那里面我是穿警服的。咦我钱包哪去了?哎你等等啊,我记得放在裤兜里的……小宋,小宋,你别睡了,你见到我的钱包了吗……”
  穆忻终于抬手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双人病房里靠外面的那张床上小宋趴着睡得正香,杨谦则坐在里面那张床上东翻西翻,小护士站在床边拿着个托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失落的小表情真让人不忍心看。
  听见门响,杨谦抬头,笑了:“媳妇儿,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穆忻憋住笑,先问护士:“您好,我是他爱人,他没事吧?”
  “没事,”小护士比穆忻矮起码七八公分,视线一旦呈仰望角度,再漂亮的脸都容易缺乏气势,“可以出院了,家属来跟我办一下手续。”
  “好。”穆忻转身出了门,一路去了护士站,没多久就办完手续回到病房,刚好看见方队派来照顾小宋的人到了,一起打个招呼,便搀着杨谦离开。杨谦看上去还不错,只是不像往日那么挺拔。
  直到上了出租车,穆忻才笑着问:“你怎么住院还不忘沾花惹草?”
  “咋是沾花惹草呢,”杨谦喊冤,“你见谁沾花惹草还把老婆照片给人家看?”
  “让我摸摸,”穆忻不理他,伸手绕到他腰后,“真没事儿吗?”
  “真没事儿,”杨谦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这次是方队不放心,一惊一乍的,说我还没孩子呢,万一把腰摔坏了落下点暗伤,怕耽误了你,非得让我观察……其实有什么好观察的,摔的是腰,又不是腰子。”
  “噗嗤”,穆忻忍不住笑出声,前排的出租车司机也笑了。杨谦见穆忻终于笑得轻松起来,这才松口气,一边摸着自己的后腰一边握紧穆忻的手,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这几天都得劳烦你在上面了,老婆……”
  穆忻被他说红了脸,扭过头去看车窗外,再不理会这个流氓。
  两人回到家,一开门,迎面就看见肖玉华蹲在客厅里捆一堆杂志报纸。天热,客厅又没空调,她捆得满头大汗,脸都红了,还在“吭哧吭哧”地使劲拽绳子。穆忻看看她手下的杂志,很纳闷:“妈,你这是干吗呢?”
  肖玉华循着穆忻的声音一抬头,刚想说话,突然看见她身后的杨谦,顿时喜出望外:“儿子,你真回来啦!”
  “好歹是个大活人,能是假的吗?”杨谦笑着看肖玉华,“我爸呢?”
  话音未落,杨成林从里屋走出来,也是满脸的喜色:“穆忻说你忙着办案,案子办完了吗?这会儿周末能休假了吧?”
  “移交给别人了,领导知道我爸妈来了,特别放我一天假,”杨谦不想让爸妈担心,谎话随口就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大热天的坐着吹吹冷气、吃点西瓜不行吗,怎么来了就干活?”
  “还不是你这里破烂儿太多,”肖玉华喜气洋洋的也没忘了抱怨,“我看柜子里那么多过期杂志,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卖了换钱,腾出点地方来还能放点东西。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讲究……”
  穆忻低头看看肖玉华正在捆着的杂志,突然惊呼一声:“我的书!”
  她慌忙蹲□,从没捆好的杂志堆里抽出自己收藏多年的杂志——两年前的设计杂志专门做了中国民间工艺品专辑,铜版纸印刷,精致非常。穆忻那时候没钱买这么贵的杂志,只是看着那一本本精装的副刊眼馋。后来还是多接了几个给高三艺术生辅导专业课的活计才赚足了钱,把那年那一系列专辑都买了回去。毕业后做了警察,这些杂志似乎再也用不上了,可这些色彩与线条所代表的年华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她把这些记忆小心珍藏在书柜中间的格子里,闲暇时拿出来翻一翻,似乎就可以回到那个恣意洒脱的年代。
  那是她曾辛苦坚持的,却也最美好的七年。
  见她那么宝贝这些杂志,杨谦对肖玉华说:“别卖了,她还留着有用。”
  “可是已经卖掉一些了呀,”肖玉华惊讶地看着穆忻,“早晨卖了柜子里的一些旧书,上午整理的时候又发现了这些,刚想卖,还没来得及……”
  “啊!”穆忻跳起来往里屋跑,拉开柜门就直奔她猜测的属于“旧书”的范畴——果然,她大学时代的课本、翻旧了的画册,还有因为绝版而只能耍心眼从图书馆里以“不慎丢失”为名宁肯交罚款也要昧下的专业书籍,通通不见了。
  穆忻欲哭无泪。
  肖玉华跟在她身后进来,也有点紧张:“怎么了,不能卖吗?我看都旧成那样了,还一看就是大学时候的课本,想着你们也用不上了……”
  “让你别动孩子的东西你偏动,动出事儿了吧,”杨成林也不高兴了,“早就说过你是自己给自己找活儿,还不落好。”
  “我怎么不落好了!”这么多年肖玉华和杨成林都吵出惯性了,转身就冲老伴儿吼,“我这不是帮他们收拾家吗,我这不是觉得他们忙,想分担点儿吗?我这不是……”
  “好了好了,”穆忻头疼地转过身来,无奈地打圆场,“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现在追也追不回来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一丝丝拉扯的痛感,好像在刻意提醒她:曾经的一切,都不需要了,都远离了,都不会重来了。
  她心里疼,心里不舍,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或者也不能表达。她突然觉得疲惫——哪怕她并不是因为热爱艺术而选择设计专业,可她毕竟曾是个勤奋的学生,还获过几次省内奖项,这也是那家广告公司愿意录用她的原因。毕业后的这一年来,她虽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为了很多应届毕业生都羡慕的“红领”,可是曾经的一切都太过印象深刻。这些印象令她一直欲盖弥彰地麻痹着自己,好像留着这些东西就仍然能随时回到当初一样。然而如今这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她是在徒劳。
  是的,徒劳。
  徒劳是最让人疲惫的事,就好像西西弗斯推石头,推上去,落下来,总是徒劳。只不过,西西弗斯是神,他相信命运,便可以无怨无悔地继续做着徒劳的一切;她穆忻是人,凡人,所以与其沉浸在已经失落的梦里,倒不如梦醒,继续过属于凡人的日子。
  而凡人的日子,就是眼下这样,公公、婆婆、丈夫,加上自己,济济一堂。
  强打精神,穆忻冲肖玉华笑了笑:“没事,没卖的就不卖了,留个纪念;卖掉的就卖掉了,身外之物。”
  杨谦见风暴没刮起来就已经消散,急忙抢在肖玉华前面唤穆忻:“就是,卖了就卖了,无所谓,妈,我想吃你做的滑炒里脊丝了。”
  见儿子媳妇都给了自己台阶下,肖玉华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这才转头看杨谦,答应:“等我去买点新鲜里脊再给你做。”
  话没说完突然又蹙着眉头问:“你的腰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捂着?”
  穆忻这才想起来杨谦是个伤员,赶紧帮他撒谎:“刚才上楼的时候没看见,绊了一下,撞栏杆上了。”
  不管剧情合理不合理,反正肖玉华是相信了。她只是不快地看着杨谦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点,还毛毛躁躁的。”
  “我要睡觉,”杨谦努力挺一下腰,装作没听见肖玉华的话,越过地上一堆杂志,若无其事地往卧室走,自顾自念叨,“这几天加班都累死了。”
  穆忻没说话,只是跟着杨谦回到卧室。刚关上卧室门,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杨谦回过身来看见了,急忙把穆忻拉到怀里,坐在床边,低下头,一边轻轻亲吻她的眼睛一边小声说:“别难过了,以后我再给你买回来,行吗?”
  穆忻的眼泪漫出来,索性把脸埋在杨谦怀里,压抑着抽泣一下:“我不是为杂志,再心疼,书也是死的。书就是个引子……都已经做了这行,还能说什么……我是怕你有事,你不知道我昨晚多害怕,怕你骗我,怕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都瘫痪了……”
  “有你这么咒自己老公的吗?”杨谦哭笑不得,“我这么怕死的人,要是真出了事,保准喊冤喊得比谁都响,公安局想不养我一辈子都不行!”
  穆忻被他不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于是挂着泪花笑着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颈侧。空调凉风吹来,他们躺倒在床上,就这么搂在一起睡着了。
  醒来时是因为客厅里传来的广播声——不知道是谁放的收音机,正吱哩哇啦地播报着当天的国际新闻。穆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她正在看电视,没想到奥巴马像贞子一样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醒醒,媳妇儿,吃午饭了。”杨谦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抱住穆忻拍一拍。
  穆忻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耳际却已经像是做梦一样听见肖玉华的声音在回荡:“起床了,起床了!再不起,天都黑了。”
  “知道了,”杨谦在穆忻耳边大喊一声,“这就起!”
  穆忻被这声回答吓得彻底醒过来,却刚好听到门外肖玉华不高兴的抱怨声:“不就是值个夜班吗?我们当初在车间一线的时候,哪个不值夜班?回家还得带孩子,也没说有空睡一觉。”
  她说话声音大,就算是嘟囔,也让穆忻听了个清清楚楚。穆忻扭头看看杨谦,见他一副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样子,也便忽略不计了——反正挨骂的又不是她自己,就权当肖玉华是在骂她自己的儿子呗!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反正跟媳妇儿没什么关系。
  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去柜子里拿衣服,结果一拉开衣柜门就吓一大跳——这还是她的衣柜吗?
  只见原来挂着衣服的横竿上变得干干净净,那些套装也好、睡衣也罢,全都不见了!
  作为一个警察,穆忻的第一反应是“有小偷”。但也是作为一个警察,她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有这么笨的小偷吗?
  谁闲着没事还偷衣服,而且偷得一件不剩?
  穆忻深呼吸一下,镇定地拉开旁边的柜门——果然,不出她所料,柜门后的格子里多了三个超大号的花布包袱,里面露出衣服的一角,恰恰就是她要找的短袖家居服。
  穆忻摆摆手,唤杨谦:“过来看看。”
  杨谦一看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搬家吗?”
  穆忻摊摊手:“不知道。”
  杨谦皱一下眉头,拉开卧室门走出去,音量也够大:“妈,你干吗把我们的衣服都卷到包袱里?”
  肖玉华正在往餐桌上端饭,听见杨谦的话转头答:“你还好意思问,你们那衣柜多乱啊!冬天的衣服和夏天的衣服都挂在一块儿,衣服、裤子、裙子全都混成一堆。我上午闲着没事就帮你们拾掇了一下,把衣服和衣服放一起、裤子和裤子放一起、裙子和裙子放一起。年轻人就算再懒也得有个限度,只有家里家外干干净净的,人家才夸你有个好媳妇儿,知道吗?”
  一席话,悄无声息把穆忻给批评了个彻彻底底,穆忻心里怄了一下,看着衣柜里的三个大包袱生闷气:难道肖玉华穿衣服都完全不讲搭配的吗?那件墨绿色的上衣只能配这条黑色的裙子、这件金色的衬衫只能配那条咖啡色的裤子、那条橙色吊带裙子外面只能搭那件浅橙色小开衫……明明是为了方便才把配套的衣服放在一个衣架上,而后挂到衣柜的横竿上,可被肖玉华这么一“拾掇”,除非自己天天穿警服,不然每次出门前仅找配套的衣服裤子就要浪费多少时间?再说所有的衣服都叠起来,不怕打褶吗?而且再往深里说一说,这还有没有个人隐私了?
  穆忻一时间心里憋闷得要命,又想起自己的书也被卖掉的事,突然就很愤怒。可总归理智尚能约束情感,所以不至于发飙,只是双手紧紧攥住衣柜上的把手,好像要攥出水来。
  耳边还能听见肖玉华在说杨谦:“小时候没教这些,是觉得你还小,现在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再不教,人家不笑话?”
  穆忻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她就想不明白了:之前见面时明明觉得肖玉华这人文质彬彬、看上去不难相处的,可为什么这一瞬间这些好感都突然灰飞烟灭?究竟是之前的了解不够全面,还是敌人隐藏得太深?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句话到了肖玉华嘴里就能变得这么不中听?
  一气之下,穆忻干脆也管不得那么多,当即伸手取出包袱,动手把衣服重新配套搭配好,挂回到衣柜里。她一边挂一边在心里嫌肖玉华多管闲事、没事找事、尽做无用功……
  “哎?你怎么又都拿出来了?”肖玉华进门的时候一声惊呼,“我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
  “这样方便,”穆忻要很努力才能挤一个笑容给好心办坏事的婆婆,“有些衣服是配套的,如果分开放,找起来麻烦。”
  “我就说你们年轻人太不会理家,”肖玉华大大地不高兴了,音调一下子拔好高,“方便……都堆床上才方便呢,想穿哪个抽哪个出来,还放衣柜里干什么呀?你说我辛辛苦苦忙活一上午,怎么就没人说声‘谢谢’呢?”
  穆忻被她尖锐的声音刺激得耳朵疼,皱皱眉头没搭腔,只是自顾自收拾衣服,一边还不忘小心地把已经压出来的浅印子抚平。肖玉华见穆忻不说话,转身气呼呼地出了屋,找到杨成林,压低声音但还足以让别人听见地发牢骚:“老杨,你说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吗?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所谓“压低声音”,穆忻想,对于肖玉华而言,恐怕仅仅是不让声音穿透邻居家的墙而已。
  就这么在家憋屈地轮休了两天之后,穆忻再去上班时第一次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雀跃感。她走得飞快,半晌才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居然是杨谦,正捂着腰往这边赶。
  穆忻放慢脚步等他走近,皱着眉头问:“你的腰还没好?”
  “不跑步就没问题,”杨谦伸手接过穆忻手里的包,陪她往分局方向走,“我跟你同路,方队让我今天先回局里取上次一个案件的资料,看看能不能串并。”
  “杨谦,咱们不是学刑侦出身的,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太卖命。”穆忻犹豫很久,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是卖命不卖命的问题,其实咱也没有什么崇高的信仰,不过就是在干工作而已。可是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的,赶到份儿上了,你说这一群人的任务就是往前冲,哪怕拿身体当靶子也得往前冲,那你在这一群人里站着,还能往后跑、当逃兵吗?既然选了这行,很多问题无法回避。”
  “杨谦,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每天接报警电话,最怕接到命案,怕听说恶性案件发生在刑警二队的辖区……”穆忻觉得自己的眼前有雾气,不看杨谦,只是扭头看远处,“你得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杨谦心一软,伸手握住穆忻的手,牵着她往不远处的公安局大院走,“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我都把你祸害到这穷山沟了,轻易死不了。”
  听他一张嘴就又是没正形,穆忻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直到进了分局大门,穆忻接过自己的包径直上楼后,杨谦转身往一楼拐,这才把脸上的笑容卸下来。他一边伸手摸摸自己仍然隐隐作痛的后腰,一边听着穆忻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心想,好在没有把上次抓毒贩的事情告诉她。
  杨谦能想起来的那一天,其实也是千钧一发。
  本来那天的案件不该杨谦冲在前面——他没有丰富的制敌经验,枪法也算不上精准。但专案组经过仔细研究,发现敲门这事儿也只有杨谦能胜任,因为对于常和警察彼此试探的毒贩来说,杨谦作为一名新警的最大优势在于,他脸生。
  这是任务,不是商量。所以杨谦内心再忐忑,也只能爽快地把活儿接下来。通讯工具已经全部上交,出动时他甚至有些遗憾地想到,万一此行有去无回,他都来不及打个电话跟穆忻说一声,让她好好过日子,务必把他没机会过下去的那部分,也要过得像点样。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
  就像在警校培训时教官说过的那样,这个战场不是硝烟弥漫,但也时刻都充满死亡的威胁。与真正的战场相比,这里多的是近身肉搏、短距离射击,要求一招制敌。考验得更多的,不是勇气而是智慧。
  或许,还有演技。
  杨谦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他上楼的时候身后就跟着荷枪实弹的特警,人人都穿着防弹背心,可他杨谦只能穿一身符合季节特点的短袖衬衣。待布置完毕,他扬手敲毒贩家的门,声音都没有抖一点:“有人吗?”
  “什么事?”毒贩不开门,只是隔着门问。
  “23572是你的车吗,”杨谦操着新学不久的本地方言,“挡着路了,我的车出不来,你帮忙挪挪吧!”
  “操,”他隔着门板都能听见毒贩在里面骂一句,隐约还有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接着听到毒贩的声音,“等着,马上来。”
  台词是之前勘察地形后商量好的:查水表、煤气表之类的借口被电视剧用得太多,容易引起毒贩警觉,所以不能用。不过这一代居民区房旧、路窄、流动人口多,毒贩刚刚租住此地,辨不清谁是真住户,倒不会很清楚被他的车挡住的那辆灰色夏利的真实车主是谁。且,杨谦长得白白嫩嫩活像小唐僧,穿得又够质朴,从“猫眼”里看出去,给人的印象就是一棵鲜亮的无公害小油菜。
  果然,毒贩没耽误时间,进里屋拿上车钥匙就开了房间门。然而就是开门的一瞬间,杨谦已经注意到,毒贩居然大夏天的还穿一件夹克衫,手抄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他有枪!
  也只是那一瞬间,杨谦来不及按原定计划闪身躲开,因为任何一点突然变故都会让老谋深算的毒贩警觉。他没有选择,只能拼尽全力猛地扑上前去,就在毒贩还没看见门外的特警时,狠狠将毒贩压倒在地!
  那一刻,那鼓鼓囊囊的一处,刚好抵在杨谦的小腹上。
  他连害怕都来不及,只能用尽力气死死掐住毒贩的脖子,困住他的四肢,用两秒钟的时间给身后的大部队一个反应的机会——或许,也是活命的机会。
  当身后的特警们冲进来,果断地将毒贩制服后,杨谦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悬一线:只要再晚几秒钟,或是松一点力气,毒贩一定会开枪!
  庆功宴上,方队笑着对杨谦说:“你小子真是命大。”
  杨谦笑一笑,仰头喝了一杯足有三两的白酒。众人喝彩,杨谦想的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毕竟,说不好哪一天,也就没有“明朝”了。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穆忻。
  他只告诉她,方队离婚了。穆忻惊讶。他说有什么好惊讶的,公安队伍离婚率居高不下,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受得了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日子。当然,也不否认有人因为这个职业而面临形形□的诱惑,最终抛妻弃子,找个漂亮小媳妇儿过新生活去了。但方队不是那种人。杨谦说:穆忻,这你得信,我也不是那种人。
  穆忻愣愣的,过很久才答:我知道。
  杨谦也知道穆忻在想什么,其实他们想的一样——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在象牙塔中思想单纯的学生眼里,警察就是权力,是威风,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是巨大就业压力面前的香饽饽。没人知道,这世上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的背后是危险,威风的反面是枯燥,铁饭碗、旱涝保收,都是拿命在换。
  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裸的真相:枯燥如刑警或是片儿警,除了日复一日处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就是为了案件一户户摸底排队,四十度的高温下,在村子里一户户走访,汗流浃背是常事。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和死神面对面,比如不知谁家的藏獒疯了,满街咬人的时候,也只有张乐站在疯狗面前,以袖子被撕裂、胳膊被咬烂的代价,用七发子弹送疯狗上了路;再比如去搜查犯罪嫌疑人家的时候,嫌疑人的儿子是个精神病患者,门一开还没等说话已经举着菜刀见人就砍,赵旭辉就是那次被砍了手掌,皮肉翻出来,血淌了一路,去医院缝了一条黑色的蜈蚣在手心,至今仍有一道蜿蜒的疤;方队就更不用说了,他是资深刑警,那双被穆忻称为“充满睿智与犀利目光”的眼睛,曾经险些永远闭上——那是一枚自制土手榴弹,犯罪嫌疑人想要扯些垫背的同归于尽,当时还是新警的方队在对方拉开引信前及时扑上去,救了两个同事的命。
  然而这些,不过是本地报纸边角处一枚不起眼的小消息,其视觉效果还不如占了报纸半个版的治疗白癜风广告。除非牺牲,会有声势浩大的追悼会,或许还有素不相识的市民来献花,可是五年过去、十年过去,少有人记得你曾经怎样倒下。更少有人知道,你的亲人,在此后的每一年,怎样的思念,以及哭泣。
  杨谦想,仅仅为了父母和媳妇儿,他得好好活着。
  以后还会有孩子。如果是男孩,做个工程师、医生,都很好,只是不要当警察了。
  穆忻不知道其实杨谦和她一样想离开这里。他不说,反倒一头扎在案子里,她当然不会知道。
  她知道的杨谦,平日里已经不怎么说普通话了,本地方言比她掌握得快得多,说话粗声大嗓,带着一副江湖气;酒局越来越多,还都以白酒为主,回家时经常带着浓郁的酒气,让人退避三舍;不看书,也没时间看书,《申论》辅导资料被遗忘在角落里,覆了厚厚的灰;有时候没案子,难得准点下班,常常一上网就是几个小时,不做家务,连吃饭都叫不动。
  穆忻不止一次疑惑过,这样粗俗的生活,可是她最初设想过的爱情以及婚姻?
  这样想着已经进了指挥中心大门,孟悦悦也刚到,正在整理前一晚的报警记录,看见她进门先甜甜地笑一笑,打声招呼。穆忻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面前的电话响起来,她接起,里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公安局吗?这里有人打架,你们管不管?”
  “什么位置。”穆忻抓过记录本和笔,准备记录。
  “四丁派出所门口,离得不远,也就五十米,路边,两辆车刮擦了,车主大呼小叫的,你们得来管管。”
  “好的,我们马上派警,稍后有民警去处理。”电话挂断,穆忻拨四丁镇电话,真巧,接电话的是张乐。
  “咦,今儿你值班?正好有事找你呢。”张乐笑呵呵的。
  “先说正事儿啊,你们派出所门口五十米有人快打起来了,热心市民报警,找个人去看看吧。”
  “稍等,我掀开窗帘就能看见……”过了十几秒,张乐转回来,“没事儿,两人还在那儿争执呢,估计找了保险公司了,双闪都打上了。不就是刮擦嘛,定损了修车就好了。他们自己又不是不会打交通肇事的电话,怎么什么事儿都找110?”
  “有路过的热心市民嘛,维护社会稳定,人人有责,”平安无事,是个好消息,穆忻便也笑了,“找我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张乐委屈得什么似的,“就是我挺喜欢你同学,可是你同学压根看不上我呗!哎你说她为什么看不上我?”
  “呃,这个嘛……我也不知道。”穆忻是真不知道,按说张乐身高一米七六不算矮,模样也挺帅,对同事朋友都很仗义,又有份正当稳定职业,父母亦是机关退休,有小房小车无家庭压力,不知为什么会不招郝慧楠待见。
  “如果有机会,帮我说几句好话,”张乐叹口气,“其实我不该这么没气节,可是都在一个镇上工作,她原来的办公室跟我们所就隔着一堵墙,常常吃饭也能遇见,都挺熟,觉得人挺好的……”
  难为张乐肯说这么多感性的话,穆忻觉得不答应都显得自己不人道,也干脆爽快同意了。只是到挂上电话才发现孟悦悦正眼睛不眨地看着她,还挺纳闷:“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师兄……有喜欢的人了?”孟悦悦咬着嘴唇看穆忻,一副受挫的样子。
  穆忻惊讶地端详一下孟悦悦,半晌才说:“不会吧……你喜欢张乐?我怎么不知道……”
  “师兄很讨人喜欢的!”孟悦悦看着穆忻,认真地答,“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听区队长说起过他。他全家都很有名气的。后来又分在他们所实习,他带过我。师兄那种人,粗中有细,长得又帅,谁不喜欢?”
  还真有不喜欢的……穆忻苦笑,心想,你师兄喜欢的人偏偏看不上他,这算不算一物降一物?
  可这话不能直说,只好解释:“他跟我一同学走得有点近,不过还八字没一撇呢。”
  “这样啊……”孟悦悦咬咬嘴唇,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穆姐,你跟师兄很熟吗?能不能帮我……”
  小姑娘说不下去了,穆忻哭笑不得——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就长了张媒婆脸?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说他全家都很有名气?”穆忻转移话题。
  “你不知道?他爸是咱局退休的老预审,号称‘三句半’,意思是不超过四句话,就能让犯罪嫌疑人乖乖地说漏嘴。子承父业,师兄也不差,上次公安部通缉犯就是他找的线索,跟人家丈母娘聊了一下午,老太太还挺警觉呢,都被他问了个底儿掉。”孟悦悦眼里都是崇拜。
  “真没想到……”穆忻感叹,话没说完看见门开了,一转头,段修才刚好推门进来。
  “段科。”孟悦悦规规矩矩地打招呼,穆忻笑一下表示捧场。
  “晚上聚餐,庆祝谷科长毕业,陈局也会来参加,”段修才也笑一笑,穆忻看不出来这笑容是敷衍、掩饰,还是真心为一顿由副局长签单的晚饭表示愉快,“除了值夜班的,所有人不准请假。”
  两人点点头,穆忻张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面前的电话又响起来。只好转身先接电话,结果没想到还是刚才那个报案人的声音:“我说公安局啊,你们怎么还不派警察来?都十分钟了!”
  “您好,我们刚才已经给派出所说过了,派出所也去看过了,目前还没有打架的征兆,可能已经在等保险公司来定损……”
  “别扯没用的,什么叫征兆啊?你能看出来征兆啊?还非得出了人命才派警啊?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一过路的,我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你们公安的出警速度。结果离着不过五十米,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看见人在哪儿。你们这种效率,怎么能让我们老百姓放心?”电话里的男人似乎很气愤,很大声,语调尖锐。
  穆忻只好耐心解释:“一般来说,交通肇事是拨打122,会有交警去处理……”
  结果再次被打断:“我不管,我就是看着快打起来了,我就是报警了,我就得看见警察!你们不是承诺‘有警必接,接警必出’吗?那你现在接警了,我就等着你们出警呢!你们快点,我再等十分钟,再看不见人我就投诉你们玩忽职守!”
  穆忻哭笑不得:“可是——”
  话没说完,电话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声。
  穆忻无奈,只能再次拨电话给张乐:“出门看看吧,刚才热心市民又打电话了,说是报警就是为了考察出警速度,再不出警就投诉咱们玩忽职守。”
  “这人有病吗?”张乐怒了,“行了,你甭管了,我处理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家吃饱了撑的打110涮人玩儿。不知道我们这里有物流基地吗?这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过报警的,我们所里现在就剩我自己了,别人都派出去了。就这点警力,还得陪他们玩,哪个伺候不好都喊着要曝光……成!都是大爷,就我是孙子!”
  电话再次挂断,穆忻叹口气回身,发现段修才已经离开了。
  孟悦悦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她:“师兄撞枪口上了?”
  “是啊。越是无警可派,越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热心市民非要检查警察出警速度,不然就投诉。所里除了内勤就剩他自己,也不知道单人出警会不会那么倒霉遇见督查。”
  孟悦悦也叹口气:“无论警力怎么下沉,基层还是警力不足。其实倒不是因为案件多,而是因为很多事儿本来不该警察管,可转来转去,最后都变成不管不行。这下倒好,你管好了最多弄个锦旗回来,万一管不好,全社会都恨警察恨得牙痒痒。”
  “孟悦悦你挺犀利啊!”穆忻惊讶地看着孟悦悦。
  “其实我虽然参加工作晚,但好歹也在警察学院读了四年书,论工龄不长,可职业道路就这么一条,耳濡目染也观察了四年,”孟悦悦轻轻笑一笑,“当然,咱自己也承认,总有些败类丢人现眼,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儿的。远了不说,你家杨哥是那种人吗?”
  “你杨哥眼前虽然不是那种人,但将来可不好说,”穆忻笑了,“花花世界,我可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
  听到这个,孟悦悦挺乐:“你知道陆大队吗?”
  穆忻很迷茫地摇摇头。
  孟悦悦叹口气:“陆炳堂,原来刑警二队大队长,就是杨哥的老前辈。后来升到咱局做管治安的副局长,然后提拔去了市局,现在是市局督察大队的大队长。”
  穆忻倒抽一口冷气:“你比我来分局还晚吧?怎么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我毕竟是公安院校毕业,有师兄师姐在,一不小心就会听到,”孟悦悦迟疑一下,还是说出来,“听说……这个陆大队是个着名的采花大盗!”
  穆忻正在喝水,被这个词儿呛得猛烈咳嗽了一阵,半晌才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没听错,就是采花大盗……”孟悦悦很犯愁,“好像,今晚的聚餐,陆大队也会来。”
  “市局的人来掺和什么?”穆忻拧着眉头。
  “陆大队年轻时和咱们陈局是搭档,现在还整天约着一起去游泳呢,又都跟谷科长和她老公很熟,这种场合一起来倒是再正常不过。我也是今天早晨去陈局办公室送密文的时候听他在打电话才知道的,”孟悦悦苦着脸,五官皱成一团,“咱科没结婚的就剩我自己了,我得怎么说才能让他觉得我有个特彪悍的、不能招惹的男朋友呢……”
  “别担心,说不定他懒得来招惹未婚少女了,”穆忻安慰她,“他今年也快五十了吧?人老了,或许就没那么多激情了。”
  好像是要印证穆忻的说法一样,当晚的晚宴,陆炳堂果然就没有难为孟悦悦。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难为的,居然是“已婚妇女”穆忻。
  “小穆,喝了这杯酒,咱们就算认识了!”陆炳堂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迎面把一杯干红放在穆忻面前。
  穆忻看看酒杯,恨得牙痒痒,嘴上还得客气地婉拒:“陆大队,我真的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就学嘛,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喝酒的,”陆炳堂略微压低一点声音道,“我看你是个好苗子,锻炼一下,酒量不成问题!”
  “我上次才喝了一瓶啤酒就醉了,您这干红……度数得是啤酒的好多倍吧?我哪敢挑战……”穆忻还是微笑。
  “能有多少倍?啤酒3。7度,干红不过12度。”陆炳堂论外貌真是器宇轩昂,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但没有白发,反倒是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反应灵敏。穆忻想,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一定足以迷倒许多小姑娘。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走神,她想,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会有一个怎样的妻子,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
  无论是仕途,还是人品,想必都不是一朝一夕。
  “小穆,快喝呀!”穆忻清醒过来,看陆炳堂还在微笑着盯着她的酒杯。她一咬牙,硬是笑道:“我真的不会喝。”
  “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陆炳堂一边说话,一边干脆举起杯子,再抓过穆忻的手,硬是帮她握住酒杯,“你不是学艺术的吗?学艺术的还有不能喝酒的?”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穆忻终于恍然大悟,似乎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整晚的酒局陆大队认定了似的一定要拿她开刀,原来如此。
  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以一定有丰富的应酬经验;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以一定很开放;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以许多本来复杂的事情完全可以变成一场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原来在这世界上,有色眼镜无处不在。
  陆炳堂并没有打算给穆忻任何一点反应时间,还是笑着劝酒:“快,小穆,喝了。公安的规矩,入乡随俗。”
  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酒杯和穆忻的酒杯轻轻碰一下,略一示意,端起喝一口。
  穆忻在心里叹口气,只好也举杯喝一口,唇从酒面掠过,飞速抬起头来。
  “这哪儿行?”陆炳堂似乎有一点点薄怒上脸,“就喝这么点,是不给我面子?”
  “我是真的不能喝,喝了酒会失态,辱没了公安的身份。”穆忻一退再退,并不知道最后的悬崖在哪里。但既然已经退到这一步,便不能往前走了。因为只要往前走,必然功亏一篑。因为谁都知道,一杯喝进去,还有第二杯,随后一定会一杯又一杯无穷尽焉。一次失态事小,怕只怕从此以后逢酒局必须到,到了就得喝,喝了必然醉……形象、健康姑且都不论,谁能知道醉酒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穆忻觉得自己必须保持主动,便笑着解释:“我丈夫,刑警二队的杨谦,早就给我说起过您?”
  “哦?说我什么?”陆炳堂是聪明人,知道这时候继续劝酒不如顺着话题走,便索性做出礼贤下士的表情,侧耳倾听。
  “说您目光如炬,当初曾是秀山全区的功臣。连续扫黄打非的结果是G市的小姐只要听说要到秀山来接活,宁愿放弃这份收入,也要绕路走。”穆忻抿嘴笑。这段典故的确是来自杨谦,但也是今天听孟悦悦介绍完陆炳堂其人后才和当初这个典故对上了号。她没法梳理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困惑和迷茫——到底,这是英雄还是恶棍?是崇高还是邪佞?
  “哈哈哈!”陆炳堂爽朗地笑几声,摆摆手,“不提当年,不提当年。先喝酒,小穆你这样不好啊!我们做大哥的都喝了,你就抿一抿,不像那么回事儿。你得喝了这一杯,喝了才好说话。”
  大哥——穆忻差点呛着自己,心想你这年纪,才不过比我爸小三四岁,我们兄妹相称,是不是有点乱?再抬头看看周围,在座的人们已经三五成群开始“自由搏击”。恭敬的、谦逊的、热情的,每一张脸上都是同样的笑容,分不清是应景还是习惯性面具。她看向孟悦悦的方向,却只见孟悦悦躲在敬酒的人群后,一边把酒把毛巾里倒,一边兔死狐悲地看她一眼。只是那一眼,穆忻突然觉得心酸。
  “杨谦是吧?”正僵持的时候,陈局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穆忻,眼睛是笑着的,目光里却没有笑容,“小伙子不错,好好干,有前途。穆忻你就算替杨谦,也得把这杯酒喝了,是不是?这一桌坐的,大部分都是你们小年轻儿的前辈呢。”
  话是征询的口气,但穆忻知道,终于到了命令的环节。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想过破罐子破摔,想过大不了因为不顺从领导而被发配到哪个养老部门坐冷板凳,那么现在这一刻,真的提到杨谦的时候,她知道她躲不掉了。也是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悲哀弥漫在她内心深处,终于令她知道“朝中有人”的最深层意义或许不在于“好做官”,而在于能够保你“全身而退”——如果有后盾,你大可插科打诨,亦可撒泼打滚,甚至可以豁出去了一推六二五……总之,你至少可以安全。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够用来当盾牌的靠山,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丈夫,而且,她还要豁出去一点什么,才能保护他。
  没有时间给她后悔,也没有时间给她哀怨,她能做的,只有在这一秒,端起透明的酒杯,将绛红色的酒浆一饮而尽。陆大队带头鼓掌,周围也响起应景的掌声,只是这一秒——穆忻知道,开了头,就永远都停不下来了。
  无论是喝酒,还是行路。都是她选的,所以必须、只能,她自己扛。
  再后来,干红的味道、带些发酵的橡木气息,以及晕眩、撑住了不能倒下的意念,还有洗手间里的呕吐……成为那晚无法忘却的记忆。
  陆炳堂,或是陈局,都是“酒精考验”的个中高手。不紧迫盯人倒也罢了,一旦盯上谁,想要掺假,没门儿。
  所以是实打实地喝:二两半的酒杯,一杯杯喝下去,干红强大的后劲终于在酒宴快要结束时发威。虽算不上天旋地转,但也一片云山雾罩。穆忻知道,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撑住了,留下一个“穆忻好酒量”的名声,从此成为御用陪酒人员,逢场必到,逢酒必喝,理论上可以和领导越走越近,但距离自己想要离开的初衷却越来越远;要么,装醉倒下,以一时的尴尬化解此后每一次的逼迫,但这招若用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想必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她知道,抢着送她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会是陆炳堂,而他送她前往的方向,却未必会是家,到那时,装醉会被拆穿,面具会被撕下,身份抛之脑后,危机无处不在。
  躲在洗手间里,穆忻伸手捧一把冷水冲在脸上,抬头,看自己镜子里泛红的脸孔,觉得恨,也有厌烦。那一瞬间,她甚至有深深的绝望与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脑袋一热就选了这么一条路,不仅扔了专业,还要承受委屈,这样的牺牲大不大?也或许,她总要为自己的“俗”付出代价——没错,她来这里,是杨谦怂恿,但做出决定的,是她自己。
  她何尝不是一个俗人——她想要自由,也想要稳定;想要张扬,也想要安全;想要白领丽人的摩登,也想要权力阶层的踏实。二者不能得兼,所以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只要心存贪念,总会后悔。
  可是她能没有贪念吗——正因为来自社会的底层,所以,她看到的,是父亲求医难,是母亲下岗苦,是舅妈逼债急,是舅舅进退维谷,是她自己为了赚点外快而给画廊仿《向日葵》仿到吐。对她而言,她需要一种方式,让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孩子都不再过艰难的日子。她不敢奢求“权力”,但她也的确幻想过有风生水起的一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换掉倨傲的嘴脸,种种难为自己的事情也撤掉阻碍的门槛。这是个现实的社会,金字塔中下层绝大多数人都是被生活磨到愈发现实的人——谁敢说自己考公务员就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铁饭碗”?那些保护自己的安全感,那些生活中的便利处,哪个不是诱惑?
  所以,她来了。为了爱情,以及其它。这中间的比例,或许7:3,或许8:2,但绝对不会是10:0。这个,她得承认。
  也是到这时,她才终于理解了大学时代的室友,那个叫桑离的女孩子。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曾经怒斥桑离,她说桑离你为了自己的贪欲,为了能站在最光辉夺目的舞台上,抛弃爱情,背离亲情,踩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往上爬,用肉体换前途,你累不累?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见到你这种人,别人怎么可能不戴有色眼镜看我们这所学校,还有这里所有的女孩子?欲望真的那么强大吗,真的让你抛不下吗,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可是现在,她苦笑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比桑离,还好多少吗?
  原来,所谓成熟,就是让我们知道,很多时候,存在即合理。
  这样的合理,未必是真理,未必是对每个人都适用,但常常,对选择这种存在方式的人而言,有苦衷,有不得已,有无法抗拒。
  而我们总要长大了才知道,许多人、许多事,无需鄙弃,只需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好的路途,在这条路上,他们愿意接受挑战,乐于获得回报,宁肯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那么好吧,既然选择,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她更想知道,前面有盘丝洞,还是火焰山?
  想到这里,穆忻抽一张纸巾,仔细擦去脸上的水珠,让呕吐后短暂的清醒带给自己莫大的勇气——既然已经上了路,那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可没想到,一拉开洗手间的门,赫然看见陆大队站在不远处男洗手间门口吸烟,看见她出来,微笑着走过来:“我来看看你,还好吧?”
  若是平日里同学聚会,这样的关怀一定让人觉得温暖,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冷。
  见她不说话,陆大队笑了,那笑容很平常,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心机:“你们陈局去签单了,过会儿去KTV,一起吧!”
  “真是抱歉,陆大队,我不太舒服,想回家了。”穆忻不知道,自己这是否属于徒劳的挣扎?
  “大家都去,少你一个,多没意思。”陆大队吸烟的样子其实丝毫没有痞气,反倒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如果看不到那背后若隐若现的企图,怕是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场温文尔雅的对话。
  穆忻笑一笑,转身想往外走,陆大队侧一侧身,却突然在穆忻走近时握住她的手。穆忻一惊,几乎要尖叫!
  “你皮肤很好。”说完这句话,他放开她的手,只是笑一笑,站到了她身后。
  穆忻要用何其大的意念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的表情如常,语调如常,甚至挤一个笑容:“其实奔三的女人很老了,谈不上好不好。”
  “别这么说,你们现在正是好年纪,”陆大队跟着穆忻一路往包间走,一边若无其事道,“十几岁,太幼稚;四五十岁,老了;三十左右最好。”
  这话听在穆忻耳朵里,却好像是在说,十几岁,没法碰;四五十岁,没欲望碰;想碰的,能碰的,三十左右,刚刚好。
  这声音平静,并没有电视剧里脸谱化的色迷迷。她却只想夺路而逃——惟其这样的威胁才最可怕,好像吸血鬼的尖利牙齿,好像黑夜里的梦魇,不动声色,却如影随形。
  几乎是一路快步逃命样进了包间,一推门,里面正是欢声笑语。是酒宴的最末,陈局看见他们进门还招呼:“快来,喝了杯中酒,散场。”
  穆忻走过去,坐下,看着面前再次被倒满的酒杯,苦笑一下,只能利用众人碰杯的瞬间倾洒一些在桌面上,陆炳堂看到了,但没有说话。一片嘈杂中,酒局散场。穆忻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陈局签单后,站在饭店门口的一群人很快就互相招呼着作鸟兽散了。穆忻和孟悦悦吁口气,对视一眼,都有点心有余悸的感觉,仿佛劫后余生。但没有庆幸太久,五分钟后,当她俩还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陆炳堂的车已经停在她俩面前,那瞬间,无论是穆忻,还是孟悦悦,大脑都有点停摆。
  “上车,去唱歌。”陆炳堂招呼两人。
  孟悦悦和穆忻不约而同都在第一时间内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孟悦悦的理由是“要回家等妈妈的电话”,穆忻的理由是“杨谦不在家,要回去照顾公婆”。但陈局两句话就打发了这些借口:“KTV也不是不能打电话;你公婆都是成年人了,会照顾自己,再说也不会很晚,这都十点半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回家。”
  看两人还有点不情愿,陈局略拿出一点上司的威严:“难得今天大伙儿喝得挺好,别扫兴,快上车。”
  穆忻和孟悦悦又互相看对方一眼,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陆炳堂已经打开车门像哄孩子一样把两人推上车:“快上车,别耽误时间。”
  车门阖上,汽车呼啸而去,窗外急速闪过的光影中,孟悦悦紧张地握住穆忻的手,却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手心。
  “为什么不多叫几个人呢,人多了也热闹。”穆忻硬着头皮笑着问。
  “都有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好,”陈局的心情似乎真是不错,也带着笑意答,“你俩还不趁没拖累赶紧玩玩,过几天想玩都没机会了。”
  听了这话,穆忻扭头看孟悦悦,只见她苦着一张脸,正在悄悄按手机,想要找人救自己。穆忻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她知道,杨谦上了案子,这会儿多半是在专案组里吞云吐雾、冥思苦想,他给她何其大的空间,当然还有何其大的不安。
  车开得不算慢,只是一转眼就到了KTV——是楼上不对外开放的贵宾房,但在穆忻记忆当中,也不过只余灯光昏暗的暧昧、无法推拒的碰触或是道貌岸然的试探。
  唱的歌照旧是□大联唱,从《为了谁》到《沙家浜》,横跨几十年的落差。因为陈局是军队转业干部,所以还有《小白杨》、《驼铃》或是《血染的风采》。陆炳堂一个人分饰三角,唱阿庆嫂的时候眉飞色舞,架势十足。唱到“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时,还甚是自然地往前迈一步,拉住穆忻的手,带她站起来。穆忻有点懵,回头看孟悦悦,却见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把自己埋在黑影里发木,偶尔有人唱完歌,就故作热情地晃动自己手里的摇铃。但更多时候是隐在昏暗中,借以挡住自己没有笑容的脸。
  也是在这个时候,不知陈局是不是错按了“切歌”键,陆大队正投入着的《沙家浜》突然就中断了。陆大队刚想发牢骚,却听到慢三的旋律响起,索性也就放下了手中的话筒,一转身,轻轻揽住穆忻的腰际。
  穆忻只觉热血上头,四肢却在瞬间僵滞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再回神时,穆忻听见陆大队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像是随意的聊天:“听说你是研究生?留在指挥中心接报警是不是有点浪费?”
  穆忻只觉得自己已经僵硬得好像一个机器人,手脚全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声音只是故作镇定的平静:“还好,服从组织安排。”
  没有任何感□彩的音调,陆炳堂许是感觉到了,轻笑一声,手没动,只是头略垂低一点:“你会跳舞。”
  “只会皮毛。”穆忻僵硬地笑一笑,脚下的步子机械地挪着,无比沉重。
  “不对,不止皮毛,”陆炳堂感叹,“想不到小穆你还多才多艺,看来我得跟陈局说说,把你借到市局工作一阵子。若是好苗子,应该替市局留下。”
  “我应该至少在基层工作三年,这是省委组织部的规定。”穆忻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觉得基层也有基层的好,分局也有分局的安全。
  “选调生也不一定非要在基层呆着,”陆炳堂声音里有一丝笑意,“有才能的人总是有往上走的机会,有本事要展露出来,不要藏着掖着。对不对?”
  穆忻生硬地微笑一下,不知道黑灯瞎火的陆炳堂能不能看见。只是在转圈时越过陆炳堂的肩膀看见了也在慢悠悠跳舞的陈局和孟悦悦。孟悦悦的脑袋垂着,似乎只在关注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不要踩到陈局。陈局也不说话,只是一步不乱地踏着舞步,从穆忻的角度看过去,陈局的侧影也是中年男人里风度翩翩的那一种。
  只是好在,那晚,许是还不够了解,陆炳堂便只是停留在不愠不火的试探阶段。穆忻全身而退的时候,只记住了送她到家门口的陆炳堂的车——路虎揽胜,大约二百多万的报价,不是警用车牌,只是普通牌照。在夜幕笼罩下,庞大而充满熠熠发光的震慑力。
  蹑手蹑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所有人都睡了,客厅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穆忻酒后略粗的呼吸声。换鞋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冲进洗手间洗澡——洗去这满身酒气,洗去一晚上的噩梦。
  可偏偏就那么巧,还没等她进洗手间,肖玉华就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出来,也是半夜起来上洗手间的,看见穆忻的刹那还吓了一跳。
  “这几点了,怎么才回来?”肖玉华看见穆忻的刹那感觉自己就完全醒了,语气中浓浓的不满释放出来,没有丝毫的克制。
  “局里有庆祝活动,”穆忻不知道再怎么解释比较合适,只能笼统表示,“也不是经常这样,以后我会注意。”
  “不是我说你,穆忻,你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天天晚上回来这么晚,还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你说好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的?”肖玉华的声音渐渐放大,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你要是业余时间比较多,我建议还是抓紧生孩子,趁我们年纪不算大,还能帮你们带孩子,你们自己身体条件也好,不如早早完成任务。有了孩子人也能安稳点,不至于再疯来疯去。”
  话真不中听,但却没有在穆忻心里产生太多反抗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负面情绪已经太多,能回到家里来,就算婆婆说话再难听,总归是保你安然无恙的家人;也或许是因为今晚的遭遇第一次让穆忻发现,一个孩子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升级,也是一副绝好的挡箭牌。
  所以穆忻没有多话,只是把肖玉华让进洗手间,自己转身回屋拿睡衣。也不出她所料,卧室里空荡荡的,杨谦没有回家。
  拿着睡衣再去洗手间的时候,肖玉华已经站在客厅里,冷冷看着穆忻,不说话。直到穆忻快要关上洗手间门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从门缝里冷飕飕地钻进来:“做女人,要有女人的矜持和本分,我只说这一次,不会说第二次讨人嫌。”
  说完,她趿拉着拖鞋进屋去了,只余穆忻一个人站在狭窄的洗手间里,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尖刻指责发呆。心脏怦怦地跳,有什么堵在嗓子眼,却无论怎样都宣泄不出来。
  也是过了很久,穆忻才在一片湿漉漉的凉气中眼眶干涩地发现,迎面洒下来的水,是凉的。
  凌晨最寂静的时候,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洗手间里,看着面前那个自己忘记扭动的混水阀,脑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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