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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五节

  那晚,顾小影没有回家。
  她把宋锦西接到自己的教师公寓里,暂时安置在刘笛的床上。两人在熄灯后的屋子里卧谈,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却几乎聊了一个通宵,到窗外隐约透进光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了不到两小时,窗外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戏剧系的学生们开始“哈哈哈哈”地练习怎么笑,音乐系的学生则“啊啊啊啊”地练习怎么唱……操场上渐渐人声鼎沸。
  顾小影从轻浅的睡眠中醒来,头疼得厉害。然而一睁眼却蓦地心慌,急忙爬起来看向对面的床——直到看见宋锦西侧卧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想了想,顾小影翻身起床,拿上手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站在走廊上给江岳阳打电话。
  江岳阳六点多就站在操场上组织学生们做早操,看见是顾小影的电话急忙接起来问:“怎么样了?”
  “睡着了,”顾小影叹口气,“她倒是暂时平静下来了,我快要崩溃了。江老师,如果我去医院看心理医生,系里给不给报销?”
  “你看心理医生?”江岳阳心情放松后才有勇气开玩笑,“顾小影你开玩笑的吧?你要是去看心理医生,只要絮叨两个小时,我估计心理医生就能患上心理疾病。”
  “真不厚道,”顾小影撇嘴,“说正经事,我刚才想了想,你说咱们当老师的可不可以利用自己的人力资源,帮学生们找找就业的门路?再怎么说,咱们也比他们认识的人多。”
  “你以为我没想过?”江岳阳叹息,“可是每年仅咱系里就几百个毕业生,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体,你帮谁不帮谁?”
  “总比一点都不操心强啊,”顾小影叹口气,“我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开玩笑说艺术学院绝对不会有学生想要自杀,因为艺术学院的学生都‘胆大心细脸皮厚’。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过时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每年都会有一个甚至一批宋锦西。”
  “你想怎么办?”江岳阳沉默一下,反问。
  “我们班有人在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工作,我跟他们联系,看能不能找点实习岗位,反正现在文化单位都没有终身制了,能签几年合同也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行,”江岳阳点头,“我也找别的老师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江老师,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顾小影苦闷地抱怨。
  “这个问题怕不是你我所能解决的,”江岳阳叹息,“先把眼前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吧。”
  顾小影也叹口气,不说话了。
  或许也真是顾小影运气好——电话刚打到许莘那里,就有好消息来到。
  “我们社正准备找一个宣传助理、两个编辑助理,”许莘笑眯眯的,“要文字功底好一些的、仔细一点的学生,报酬比较少,计件付酬,但是如果做好了,有希望签三年期的合同。合同期内如果表现优异,还可以续签或是转正式编辑,在底薪基础上拿提成。不过你也知道,现在出版社都转企业了,竞争压力还是很大的。”
  “我爱死你了,亲爱的,”顾小影热泪盈眶,“我请你吃饭。”
  “那倒不用,能做到什么份上还是要看他们自己。我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夜不归宿还拒接电话,不知道管大哥会怎么收拾你?”许莘幸灾乐祸。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小影这才想起这件事,不自觉地吸口气。
  回到教师公寓,顾小影先把可以去出版社实习的好消息告诉了宋锦西,然后在宋锦西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泪水中帮她换了衣服——衣服是顾小影的,不过两人身材差不多,宋锦西穿上去居然也有了几分成熟点的神气。
  随后两人乘坐早晨的公交车赶往市区,一路把宋锦西带到了许莘单位楼下。直到看见宋锦西带着满脸的激动与喜悦随许莘进了电梯,顾小影才终于长吁一口气,转身往自己家走。
  也是到这时,一整天的紧张、疲惫、困倦一起袭来,顾小影几乎一边走,一边都快要睡着了。
  好不容易爬回省委宿舍时已经是早晨八点半,顾小影的眼睛已经快要全部合上了,可是还没等她抬手敲门,门已经自动从里面打开了。
  顾小影一抬头,见是管桐,下意识地就往他身上倒,嘴里嘟囔:“困死我了,老公,让我靠一会儿……”
  管桐皱眉:“顾小影,你一晚上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我打电话你还拒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为人妻的自觉性?”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顾小影皱眉,把手里的包往玄关一扔,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卧室走,“你怎么还不上班?”
  “顾小影,你给我站住,”管桐有点冒火,“你知不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顾小影觉得自己因为睡眠不足思维都很混乱,“宋锦西找到了,困死我了,我得睡觉,我撑不住了。”
  “你去找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家的都快丢了,”管桐终于压不住火气,“你怎么能把艳艳自己扔在人才市场门口?你知不知道她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
  “啊!”顾小影瞬间清醒,张口结舌,“对啊,艳艳,艳艳怎么样了?她找到家了吗?”
  “她找不到!”管桐彻底火了,“她坐出租车,结果把省委宿舍和省府宿舍弄混了,就被带到省府宿舍区。她在人家院子里转了半天才发现那不是咱家,走出来想再去打车,没走多远就被人骑着摩托把包抢了。小姑娘吓得蹲在路边哭,多亏有巡逻的警察把她带回派出所。可是她背不出来我的手机号,打她家的电话又没有人接。我等到晚上都没见她回家,给你打电话你没等我说完就挂断,我打三次你挂三次,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要不是这个时候人家警察打电话到省委,转了一大圈才找到我,这会儿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顾小影惊呆了。
  顾小影从没见过管桐发火——长期以来,他都是温文尔雅的,在所有人眼里,顾小影都是“欺负”管桐的罪魁祸首,就连顾妈都说“你别得寸进尺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么现在,管桐是不是要咬人了?
  是早晨,门外陆续有人下楼去上班,顾小影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看着管桐满脸的怒火,脑子很乱,她好像失去了辩解的能力,只能看着管桐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越来越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顾小影下意识地扭头,看见魏艳艳站在门边,颤颤巍巍地看着他俩。在看见顾小影的一刹那,魏艳艳的眼神明显地一瑟缩。
  然而也就是这一瑟缩的瞬间被管桐捕捉到了,他的火气瞬间翻了一番。他想忍,可是没忍住,终于还是冲顾小影吼出来:“顾小影,艳艳她不过是个孩子,你看你把她吓成什么样子?我听她说昨天你还打击她?你好歹也是当老师的,你怎么能这么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是,我知道,你天天上讲台,有惯性了,跟谁说话都跟讲课似的,总觉得自己说的就是对的。你不觉得这种‘好为人师’对孩子们来说会是一种伤害吗……”
  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她吃惊地看着管桐,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说什么?
  说自己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说自己好为人师?说自己总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
  这不是管桐说的吧?
  可是,不是他说的,又是谁说的呢?
  顾小影的头终于剧烈地疼起来,从昨天中午听说宋锦西失踪到现在,她似乎总是活在泪水和咆哮声中。二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要很努力克服疲惫和头疼,站在这里,听这些指责。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自己得罪谁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责任放在她身上?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冲她吼?
  顾小影终于崩溃了。
  她抬起头,看看一脸畏惧表情的魏艳艳,再看看还在火冒三丈地数落自己的管桐,突然忍不住尖叫:“住嘴!”
  管桐被突然爆发的尖叫吓了一大跳,魏艳艳也吓坏了,张大嘴巴盯着顾小影看。
  只见顾小影脸色苍白地指着管桐和魏艳艳:“你们凭什么这么指责我?你们凭什么!你们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你们影响我的生活,我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子,凭什么总是一副我欠你们的表情?”
  她指着魏艳艳:“我就该陪你找工作吗?”
  再指管桐:“我就该给你做饭洗衣服吗?”
  她的眼里渐渐盈上泪水:“你们一个个,凭什么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找不到家的找不到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啊?”
  二十四小时内,她终于第二次歇斯底里,她指着管桐,几乎扯着嗓子吼:“管桐,我告诉你,我讨厌你爸妈,讨厌你们全家!我讨厌——”
  “啪!”
  话没说完,管桐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来!
  顷刻间安静得一片死寂。
  顾小影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管桐,余光里,还有魏艳艳有点惊恐又隐约有些出气的表情。
  几秒钟后,顾小影的身子晃了晃,在感觉到要倒之前伸手扶住墙。她瞪大眼,努力克服一阵又一阵的头晕,死死盯着管桐。管桐显然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大脑短路了。
  二十四小时内,她打了别人一巴掌,又被别人打了一巴掌;她找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又差点把自己家的孩子弄丢了……原来,她的轨道,从一开始,就是环线。
  可是现在,顾小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全身发飘,好像悬在半空里,眼涩涩的,每眨一下眼皮都引得一阵粗砺的疼。
  她脸色白得像纸,过了很久才攒了一点力气,努力克服双手的颤抖,在安静得可怕的空气里,扶着墙站直了,声音略有些哆嗦地,慢慢地说:“对不起。”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管桐和魏艳艳都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或许他们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三个字,但顾小影知道,这三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几乎是头重脚轻地快步走向门口,管桐试图抓住她,但被她甩掉了手。她走得那么快,快得像一阵风,等到管桐终于如梦初醒般追出门去的时候,她已经用她自己都不记得曾有过的速度跑出院子,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早晨车来车往的路边,管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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