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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锁锁问:“《绿野仙踪》中之黄砖路——难道生活像历险记?”

阿姨说:“刺激得多了。”

锁锁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几岁,外表不过三十余,但心境却颇为苍老,好不突兀的组合。

“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孙所:“读了预科再说,拖得一年是一年。”说完自己觉得再聪明没有,先咭咭地笑起来。

锁锁说:“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一脸陶醉的样子。

阿姨幽默地所:“无论做什么,立志要早。”

她们一起吃了顿下午茶,无论锁锁抑或南孙斗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点心,人都变得矜持起来。

大堂装饰是法式洛可可,乐师在包厢中拉梵哑铃,四周的落地大镜子反映重重叠叠的水晶灯,桌上银器累累坠坠,白衣侍者殷勤服侍,来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孙问阿姨:“这地方贵不贵?”

阿姨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锁锁倒是停懂了,“偶尔来一趟还是可以负担的。”

南孙说:“给泥天天来,像办公那样,恐怕也无太大意思。”

阿姨点头,“都说你们这一代,比起我们,不知聪明多少倍。”

南孙看着锁锁笑。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前有,后来就没有了。”

“为什么?”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我不明白。”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语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是一对号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们不以为然,“可以让一让嘛。”

阿姨的笑意越来越浓,悠然地吸着烟。

锁锁和南孙面面相觑。

“有没有男朋友?”

“他们从不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古老地方,你们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坏。”

南孙忽然说:“阿姨,长大了我要像你,到处旅行,走在时代尖端。”

阿姨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给女孩子。

“多么特别的一位女士,”锁锁说。

南孙说:“看她给我什么。”

是一只银制戒指,小巧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一按机括,手弹跳打开,里面是一颗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颗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不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出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同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了。”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打字房内等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锁锁不语。

区家是住不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望约会她。

锁锁对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所:“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得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泪。你看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缝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加思索,“做坏事。”

“什么是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又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不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二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哪一题?”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的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陽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老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谈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静静地退出。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习。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锁锁点头。

“你倒是看重功课。”

锁锁不语。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锁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次,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出声。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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