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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南孙说;“你也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彼此彼此,”锁锁笑吟吟,“待阁下五十大寿,难道还能架着老花眼镜去抢生意不行,有几个女人敢说她没靠色相行事,若然,也未免太过悲哀。”

南孙开头有点愠意,听到这里,头顶像是着了一盆冷水,闷声不响。

锁锁扯扯她的衣角,“生气?”

南孙摇摇头。

“我的香水店下个月开幕,邀请剪彩,如何?”

南孙发觉锁锁比一些上市公司还要有办法,玩来玩去是公家的钱,又深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一个翻身,又集到资金从头来过,俨然不倒翁模样。

过几天,南孙与其他几个女同事一起作东,宴请一位蜜月返来的同行。

这位小姐嫁了美国小老头,护照在望,春风得意,气焰高张,吃完饭,用餐巾擦擦嘴,补唇膏时,闲闲说:“适才经过花园道,那领事馆门外的人龙,怕没有一哩长,啧啧啧,日晒雨淋,怪可怜的。”

一桌人顿时静下来。

南孙打量她,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嫁了老外,相由心生,忽然就怪模样,额角开始油汪汪,皮肤晒得粗且黑,手腕上多了大串银手镯。

与其这样,不如学朱锁锁,人家才真正有资格骄之同侪,脖子上戴过数百卡拉钻石,抬不起头也值得。

南孙终于笑了,笑何用这般慷慨激昂,一定是妒忌的缘故,她同自己说。

回到家,爱玛琴马上抬起头叫妈妈,南孙把腰酸背痛全部忘怀,抱起孩子狠狠香一记面孔。

锁锁也在,她问:“你是妈妈,我是谁呢?”

“她不认得你。”

谁知锁锁却认真起来,坐在窗畔,静默起来。

蒋老太说:“南孙,你母亲找你。”

“有何大事?”

“大约想把你接过去。”语气有点担心。

“我已经过了二十一岁,太迟了。”

“她的意思是……”

“祖母,下月你七十四岁生日,打算怎么样庆祝,替你订自助餐在家举行家庭礼拜如何?”

“什么,我自己都忘了。”其实没有忘,只不过不好提起。

南孙说:“我写了十道菜,不要牛肉,祖母,你研究研究。”

南孙一眼瞟到锁锁在角落抽烟,黑眼圈,第一次被人看到憔悴的样子。

她坐过去,“你怎么了?”

锁锁抬起头,“你看,我自幼寄人篱下,女儿又重蹈覆辙。”

南孙诧异,“就为这个多愁善感?”

“理由还不够充分是不是?”

“你要往好的方面想,爱玛琴有两个妈妈,很难得的。”

蒋老太在那边托着老花眼镜说:“这炸蚝恐怕不大好。”

南孙扬声:“改炸鱼好了。”

老太太满意了,“有甜点无?”

“有栗子蛋糕及杏仁露。”

锁锁悄悄说:“老太太幸亏有你。”

“不要紧,我俩七十岁时,爱玛琴也会替咱们做生日。”

“蒋南孙,有时我真不知道我同你,谁更乐观一些。”

“你的香水店筹备得怎么样?”

锁锁不答。

“慢慢来。”

锁锁只是吸烟。

“一会儿王永正来接我,一起出去走走。”

锁锁摇摇头,满怀心事。

“当陪陪小朋友。”

锁锁笑。

“你从来不屑看我的朋友。”南孙抱怨。

“王永正就很好。”

“你其实没做过年青人。”

“好,同你出去喝一杯。”

“来,换衣服。”

王永正的游戏室已经有朋友在,锁锁一进去,男士们惯例睁大了眼睛,女士则装作不表示兴趣。男士芳心大慰,这证明朱锁锁宝刀未老。

永正知锁锁是稀客,出力招呼,男士叫他不必介绍,陪锁锁在一张棋盘旁坐下来。

永正递上酒。

音乐是六十年代旧歌,南孙与锁锁全部会哼哼,说到简单愉快的童年往事,两人笑起来。

锁锁喝一口酒,“来,”她说,“咱们跳舞。”

南孙也不顾忌,依着牛仔舞的拍子,与锁锁跳了起来,仿佛儿时在同学家参加舞会,家长虽然识相外出,也还怕惊动邻居,轻盈地跳,掩不住的欢喜。

永正带头依音乐拍子拍起掌来,南孙乐昏了头,根本不记得上一次跳舞是几时,索性与锁锁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兴地转动。

永正与一个朋友忍不住,插进来也要跳,众人轰然下场,游戏室一下子成为舞池。

永正边笑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锁锁有点不大开心。”

“她处理得很好,我看不出来。”

南孙把永正带到书架旁坐下,顺手拿起一只小丑型掌中木偶,玩了起来。

“锁锁一直在喝。”

“让她散散心。”

一直明白她的意思。

见南孙玩得起劲,他问;“喜欢小丑?”

“物伤其类。”

永正微笑:“这算是牢騷?”

南孙看看四周围的朋友,闹哄哄给她一种安全感,忽然希望聚会不要散,永永远远玩下去。

她冲动地说;“永正,让我们结婚吧。”

永正但笑不语。

一旦出了游戏室,她的想法便会完全改变,永正知道她。

南孙自嘲:“饥不择食。”

“我弄给你吃。”

他早已体贴地摸熟她的脾气,一大杯热牛乳,一客鸡蛋三文治,两个人躲在厨房里谈天。

“食物医百病。”

“刚才有人说,难怪锁锁叫锁锁,一看见她,确有被她锁住的感觉。”

南孙笑,“那位诗人是谁?”

“他是一位医生,我的一个表哥。”

“我只以为广东人多亲戚。”

“你又不是要进王家的门,担心什么。”

南孙诧异,没想到永正会说这么花哨的话来,咬着面包,作声不得。

永正也是个怪人,迟迟拖着不结婚,偌大房子,只与男仆同住,照说,这种光是外型已可打九十分的男人很受欢迎的。

“瞪着我看,不认识我?”永正微笑。

南孙觉得今晚他侵略性甚强,一改常态。

“让我们出去看看派对进行如何。”

“如果你关心我,像关心朱锁锁就好了。”

南孙没有回答永正。

锁锁没有在游戏室。

南孙打一个突,满屋乱找,一边嘀咕,“不该给她喝那么多,应该看住她……”

永正推开书房的门,“在这里。”

南孙走进去,看到锁锁烂醉如泥,蜷缩在长沙发上熟睡,身上还盖着一件不知是谁的西装外套。

南孙嘘出一口气。

永正说:“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今夜不知是什么夜,永正每句话都带挑衅,南孙有点招架不住。

换了别人,她的脸早就拉下来,但南孙总觉得欠下永正不知什么,逼得理亏地忍让。

书房里一只小小电视机还开着,在播放一套陈年言情片,女主角坐在轮椅上哭哭啼啼,南孙不耐烦,按熄了它,谁知书房里不止三个人,第四者的声音自安乐椅中传出来,他问“散席了吗?”

是他,他的外套,他一直在这儿陪这锁锁,那么,大约也是他扶她进来,结果他也盹着了。

南孙推一推锁锁,她动都没有动。

南孙同永正说:“让她在这里过夜。”

永正笑问:“你呢,我以为你想在这里过夜。”

南孙觉得永正不可理喻,越说越离谱,索性转头就走,佯作被得罪的样子。

永正并没有追上来,南孙也不是真生气。

出自各式猥琐老中青年的疯言疯语她听得多了,单身女人出来做事,避也避不开这些,上至董事,下至后生,都企图与女同事调笑几句。

王永正终于沉不住气了。

与其在南孙面前做一个老好中性人,不如改变形象做登徒子。

一个令女人放心的男人,多大的侮辱!

这是南孙的假设。

第二天,她等永正打电话来道歉,但是没有消息。

锁锁却问她:“干嘛撇下我?”

南孙答:“小姐,把你拖来拖去反而不好。”

“我还是吐得人家书房一塌糊涂。”

“你看你,面孔都肿了。”

“真是的,十多岁时是海棠春睡,现在似浮尸。”

南孙“嗤”一声笑出来。

“永正是个君子,又懂生活情趣。”

“给你好了。”

“你别说,朴朴素素一夫一妻,安安乐乐过日子,是不错的。”锁锁有一丝倦意。

“怎么了。”

“记得我那间香水店?”

“几时开幕?”

“昨天。”

“什么?”

“店主不是我,投资人盗用我的全盘计划,一方面推搪我,一方面私自筹备,店开幕了我才大梦初醒,原来投资人把它当人家十九岁生日礼物送出去。”锁锁长长叹一口气。

投资人当然是男性后台老板,开头打算在朱锁锁身上下注,后来不止恁地,注意力转移,结果胜利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

南孙沉默。

缩手当年从人家手中夺得李先生,又何尝不是用同一手法。

锁锁也明白,耸耸肩,摊摊手,“这种滋味不好受。”

“大不了到我家来,我养活你。”

锁锁笑。

过一会儿她说:“如今赚钱真的不容易了。”

“赚倒还可以,剩钱才真的难。”

锁锁问:“我们怎么会讨论起这种问题来了?”

南孙微笑,“成熟的人都关心经济。”

锁锁又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我才华盖世,何用担心。”

锁锁吃不消,用力推她一下,南孙正得意地翘椅子,一不平衡,直摔下来,雪雪呼痛。

锁锁指着她笑弯腰。

南孙说:“过几年再开这种玩笑,只怕跌断骨头要进医院去。”

老祖母与小爱玛齐齐闻声赶出来看热闹。

南孙心想,永远这样过也不坏,她愿意辛劳地养家,使老小生活安康。

真奇怪,南孙心里想,自幼被当一个女孩子来养,父母只想她早早嫁个乘龙快婿(骑龙而至,多么夸张),中学毕业速速择偶,到如今,社会风气转变,本来没有希望的赔钱货都独当一面起来,照样要负家庭责任。

小时候做女儿,成年后做儿子,可惜从没享受过男孩子的特权,南孙觉得她像陰陽人。

锁锁把她扶起来。

南孙一语双关,“谁没有跌倒爬起过。”

朱锁锁微笑。

南孙不知道她有什么计划。

她仍然开着名贵房车,在高级消费场所出入。

南孙知道锁锁需要那样的排场,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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