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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玫瑰再见(1)(4)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黄妈又进来说:“二小姐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过听筒。

小姐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色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说。”我喝止她,“你们真是小女人,别再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了。”

庄在一边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电话。我说:“女人!女人对一切男人都没有信心,包括她们的男友、丈夫、兄弟、父亲……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与他们发生亲密关系,可怜。”

“哲学家,”庄问,“去什么地方吃饭?”

黄妈说:“两位少爷,我做了一桌的菜,你们就在家里吃吧。”

饭菜端出来,我看到一大盘香啧啧的葱烤鲫鱼,当场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学会了煮这一味上海菜,吃尽苦头,鲫鱼肚内塞肉饼子,常让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为了爹爱吃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也难怪姐姐们替妈妈不值——父亲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亲高兴,想到妈妈,心中也恻然。

“你母亲也是个美女吧?”庄问。

“是。”我点点头,“广东美女,瘦瘦的,尖长脸蛋,非常美,不过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庄说,“真正的美并不私人,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那并不是真正的美,那不过是看顺了眼而已。‘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庄,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女郎,老庄,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还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种完全为感情而生,又为感情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说。

“什么?老庄,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也见过那种美女吗?”我问。

“当然。”他悲凉地微笑。

“就是银相框中那个女郎吗?”

他点点头。

“十多年了,即使你寻回她,也……”电话铃又打断我们的话柄。

黄妈说:“报馆找庄少爷。”

庄马上跳过去。

只听他唯唯诺诺,不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然后放下电话,不吃饭,竟要出门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么信?没头没脑。”

“她的信!”

“她是谁?”

“你这个人!”他急躁地说,“别阻着我出门,夹缠不清。”

我抓起一条鸡腿,说:“我送你去。”

一向温文的庄说:“快呵快呵。”每个人都有他投胎的时间。

我飞车与他到北角。

他说:“明报……是这里了。”

“这不是你登广告的那间报馆吗?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给你了,”我笑,“真快!明报广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乱停了车,与他奔上报馆。

我喘气:“为什么不搭电梯?”

“电梯太慢,你没见电梯在十楼吗,下来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连天,奔到十楼,肺都几乎炸开来。

我扑到广告部。

一个瘦瘦高高,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摇摇晃晃向我们走过来,他说:“广告部休息了。”

“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取信的,我有个信箱在贵报。”老庄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镜框,“啊,是,特别关照,信在这里,请跟我来。”

庄跟着过去。

那男子取出信来,又托一托眼镜,他说:“拿信来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头来,“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这男子的口气像个诗人。

老庄取出证明文件,取过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开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步入编辑室,他长得方头大耳,神态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庄“喂,你天天看射雕英雄传,你瞧,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还不上去打个招呼请他签名?”

老庄看着那封信的内容,手籁籁地抖,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编辑室,简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庄的错。老庄这人,读了一封女人写的信,灵魂飞上离恨天去,太没出息了。

但见他把信按在胸前暖着,仰天长叹,声中似有无限辛酸。

“你怎么了,老庄。”我担心起来,“咱们离开这里吧。”

那位交信给他的仁兄表示无限同情,握住双手问:“信中不是坏消息吧?”

庄根本不答他。

我客气地问:“先生贵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庄,跟他说:“谢谢你,蔡先生,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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