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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玫瑰再见(4)(2)

老庄不出声。

“我当然晓得你不好过,这话你劝过我:请你控制你自己。”

老庄背转身。

“你都几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结婚生子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回头,你呢?”他仍然背着我。

“我?”我想了一想,缓缓说,“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觉得语气凝重凄酸,不像在开玩笑。

“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去做和尚?”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劝得了我,为何不劝你自己?”他问。

“事情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声音非常温婉,“我与你,我与你竟是同样的命运。”

“你是宿命论者,老庄,我现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争取她,无论如何,我要争取她,你与你父亲,即使再加上一支军队,也不能阻止我。”

他转头走了。

我紧紧守护着玫瑰。

庄国栋真疯了,他的行为,与一个十多岁热恋中的孩子没有分别,他开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辞去业务,日夜在我们家外徘徊、敲门。

雪融光了,花园里各色花卉开放,庄国栋英俊地、憔悴地、苦笑着,毫无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让他进屋子来见玫瑰,他双眼燃烧着炽热的恋火,低声下气地恳求。

大姐心早就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弃子,收拾包袱与他私奔。

她开导他,他耐心听,最后那句话永远永远是:“让我见一见玫瑰。”

当年他折磨过她,不待来生,他就来偿还这第债。

玫瑰将自己锁在房内,吃饭也不出来。

她仍然美得动人心魄,纯象牙白色的皮肤,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风韵,整个人散发着蜜之香味。美丽的玫瑰,我们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后的抉择。

待完了这件事,我就远远离开,永别此地。

一个晚上,我听见玻璃窗上发出敲打声音,开头以为是风雨声,心才想着明早起来可观赏落红,抬头却望到一轮明月。

声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发出的。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咱们中学时期唤小朋友出来玩的记号。那时大家还住着老房子,最高不过三层。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会吵醒别人,但又响亮。

我轻轻撩开窗帘,看到老庄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着头,英俊的脸充满了炽热的神情,两眼闪闪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装恐怕已有一个月没更换了,十分皱旧。但对老庄挺拔的身段并无影响,他仍然是个人见人爱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掷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开了窗,玫瑰的声音在我隔壁响起。

“走开。”她的声音充满矛盾与感情。

换了是我,听到她的声音,我也不会走开。

果然庄国栋问:“你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说:“走开。”

“我不会走开。”他说,“好不容易爬墙进来。”

明天我就养两条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说:“走开,我要关窗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大力推开窗,大声嚷:“庄国栋,我警告你,三十秒钟内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玫瑰被我吓了一跳,她走过来敲我的房门。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闪开,也不生气,“玫瑰。”

我大吼:“滚你妈的蛋!”我提起床头的水晶花瓶,连水带花向他头上摔去,我简直想杀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溅开。

“玫瑰,”老庄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犹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开她。

“欺人太甚!”我愤然道。

“随他去,不要跟他计较。”玫瑰恳求我。

我悲苦地看着她,只要她开口,我怎么能够推却?

她伏在窗口上对庄国栋说:“你走吧。”

庄国栋说:“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这条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说:“告诉他,叫他不用在这儿充罗密欧,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顿时静下来。

她哭了。

她挽在头顶的秀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件白色缎子小夹祆,脚上并没有穿着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谅了庄国栋,我原谅全世界爱玫瑰的男人,因为我是他们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经走了。

我坐下来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说,“我们都累了。”

她伸出手来掩住了脸孔。

我看到她戴着一只玉镯雪白,只有一斑翠绿。这只玉镯好不熟悉,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庄国栋在玉器市场买的东西。

我的心狂跳,我万念俱灰,我放弃。

我说:“玫瑰,你自己决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点决定,如果要回香港,罗德庆爵士永远在等待你,也请快点,这里痛苦的不止三个人,是四个。”

玫瑰说:“原谅我。”

“你这一声‘原谅我’,带来多少人的痛苦?”

“原谅我。”她抬起头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艳。

我平静地告诉她:“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她听了一怔,急急地夺门而出。

我睡不着,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开动跑车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跑到一间酒馆,坐下来,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来。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表示酒馆要打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贵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态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陆?”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皱上眉头。

“啊,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你说什么?”她皱眉问,“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墙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细她,她仍是那么时髦,珊瑚色唇膏,绿眼盖,我叹口气说:“庄国栋不要你了?”

她耸耸肩,“是。”也不见得特别伤怀。

“你不难过?”我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说,“哭死也没有用的。”

我好不羡慕,“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你太难得,你什么都不怕?”

“你少讽刺人。”她说。

我怔怔地问她:“同样是失恋,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

“谁?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她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既已练得刀槍不入,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

“先生,”酒保上来说,“咱们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说:“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来?”她又问。

“家里来。”

“那么回家里去。”

我点点头,与她走出酒馆,她扶着我。

“喂,”她问我,“你为谁喝成这样?”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为玫瑰,我为的是玫瑰。”

她问:“谁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找到了车子。

“你这个情况,不适宜开车。”她扶住我。

“不妨。”我说,“你放心。”

我推开她,上车,发动引擎。

我说:“有空约会你,喂,你的电话号码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大声唱着歌,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

我驶着之字路,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罗震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门在望了,我欢呼一声,开了铁闸,驶进门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车子,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

我大声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完了,完了,我这次完了。

我急急推开车门,车子轰地跌进池内,水大力压进车箱,我几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拼命地游向池边,怕得要死,那一点酒醒了大半。

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开亮了所有的射灯,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

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来,“三少爷,不妨,不妨,你松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了。”

我冷得颤抖起来,震惊过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说:“叫医生来,快叫医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抢着盖在我身上。

我哭起来。

小姐姐见我无事,顿时破口大骂,“罗震中,我胆子都被你吓破,你疯了?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说:“扶他进房,让他休息。”

小姐姐顿足,“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

我伤透了心,不肯换上干的衣服。

“你会伤风的,”玫瑰说,“快听我话。”

我惨叫:“妈妈,妈妈。”这世界上,只剩下妈妈爱我,只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长脸蛋充满戚容,微褐色皮肤依旧,手放在我背上,说道:“震中,你又不听话了。”

“妈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嚎叫。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

母亲叹口气,“震中,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妈妈实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么温柔。

我饮泣。

医生一来,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针,要我多休息。

我却发了高热。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新郎是庄国栋,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但她对我嗤着鼻,老庄对我摇头叹息,嘴角挂着一个冷笑。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云雾重重,我大声叫玫瑰。

玫瑰出来了,但父亲挡在她身前,父亲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我最爱的是父亲。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小姐姐见我醒来,松口气、犹自赌气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发梦魔,乱喊乱叫,叫人不得好睡,轮班服侍你。”

我虚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么梦?”小姐姐问。

我说:“爹拿剑砍我,”犹有余怖。

“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生活得丰足愉快。在她们眼中,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不值得同情。

我别转了脸。

“大姐也在这里呢。”她说。

我不出声。

“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做一个大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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