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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变成她访问我了。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你们在恋爱?”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内心松一口气。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不出声。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陽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是不是错误?”

“不会。”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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