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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子群很生气,跑来向我诉苦。

我说:“是不是?现在你成为小人,到处讲是非。”

“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是她亲生女儿呀。”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在乎。

“你对他们一向不错,那时候要什么都叫你跟史涓生磨。”

那时候……现在再有机会,我也不会一面倒,女人对娘家的痴心要适可而止。

“老娘还说些什么呢?”我问

“叫你抓紧他的钱。”

“我一向没这个本事。”

“他有没有钱?”

“不知道。”

“看情形?”

“不太会有。”

“姐姐——”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我目前的情况我自己最了解。”我笑,“不劳大家操心。”

“你很快乐?”子群问道。

女人最享受是这一段时光,责任尚未上身,身边又有个可靠的人。

我引翟君为荣,无论在什么场合遇到熟人,都把他介绍出来,我尽量做得含蓄,希望不会引起反感。

我偷偷地跟翟君说:“拿你来炫耀。”

他答:“我的荣幸。”

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他便安排我见他的父母。

两老无异是老派人,却不寻常的慈祥及明理。一句闲话都不问,对于我的学历、职业、背景、年龄一言不提,处处传达出“只要儿子欢喜,我们也喜欢”的讯息,我深深感动,突然有种图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见完爹妈我俩找了间咖啡馆吃蛋糕,刚坐下,有人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直觉的反应便是拂开那只手,且不管是男是女。接着抬头一看,是可林钟斯,我更是怒形于色地瞪着他。

可林钟斯尴尬地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翟君略为提高声音:“下次看仔细些。”

可林钟斯欠欠身离开。

我连忙分辩,“这个人……”

翟君打断我道:“不要再去说他。”

我沉默一会儿,“我以前的事……”

他连忙说:“谁关心呢?”

衷心感动之余,鼻子有些微发酸,尚不忘耍嘴皮子,“以前我拿过诺贝尔奖呢,也不关心?”

他侧侧头,“对不起,一视同仁,作不得数,明年请再努力。”

我大笑起来,笑出眼泪。

第二天可林钟斯打电话来,被我臭骂一顿。

“干吗动手动脚,人人搭我肩膀,我岂不是累得发酸?大庭广众之间,你故意暧暖昧昧的,想引起谁的误会?你这个长毛鬼,下次再不检点,我召警拉你。”

隔很久他才有反应,他说:“你很重视他。”

“牛头不对马嘴。”

“看得出你在乎极了。”

我不响。

“所以连老朋友也一笔勾销,”他叹口气,“对他,你是认真的。”

我仍然不出声。

“他们都说你已经找到对象,我还不信,亲眼看到你对他倾心的模样……”可林钟斯说。

是,他说得对,我对翟君是倾心的。他的性格全属光明面,可说是几乎没有缺点,我对他没有怀疑。

“他比我好多了。”

我愕然,“什么?”

“他胜我十倍,败在此人手中,我心服口服。”

听见可林钟斯称赞翟君,我欢喜得笑出来,嘴巴尚不饶他,“要你服?听在别人耳中,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钟斯说,“小女人得志。”

我收敛笑容,“可林,祝我幸福。”

“我衷心祝你幸福。”这外国人有他可爱之处。

“从此钟郎是陌路。”他苦笑说。

“咦,你打哪儿学来这一句中文?”

“再见,子君,祝福。”

“再见,可林,你也一样。”

这个阶段最快意,我不知翟的缺点,他也不知我的弊端,大家眼中的对方,都是人中之杰。每天装扮好了才见面,说说笑笑的纯娱乐,到傍晚一声再见,互不拖欠,假如我们能够生生世世的这般过日子,倒也是神仙眷属。

老张恐吓我,“但不久你就要为他打整衣服、放洗澡水、做早餐、赴宴,与他家里那些老人打交道,担心他事业的发展,顺带留神有没有小妞猴住他,你怕不怕,子君。”

我很坦白,“怕。”

“你别说,子君,独身有独身的好。”

“然,不过都是小道,结婚算是最得体的制度。”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有什么办法?”我言若有憾。

“心里还是很乐意,是不是?”

我侧着头想一想,“为他……是很值得的。”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一会儿他来接我。”

“啧啧啧,到底不一样。”老张调笑我,“有人接送了,你那辆破车也可以报销。”

我也笑,“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千辛万苦地去考车牌。真是的,见到考官,双腿直抖,太不争气。”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的神气,犹如一个小孩子般,一切创伤无痕无恨。”

“是的,据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拉拉面颊的肉,“皮厚,什么都装作没发生过。端张椅子,自己蹬蹬蹬地下台来了,管你们说些什么。”

老张翘起大拇指,一声“好”未出口,大门就响起“笃笃”。

我飞快地去开门,“来了。”

老张没好气,“好一只依人小鸟。”

翟君进来,我同他们介绍。

老张一眼就接受了他。

事后他说,“因他有种高贵的气质,不错的男人。”

我说:“即使你说他错,恐怕我亦得嫁他。”

张白我一眼。

“这是本世纪女人最大最好的机会。”我有点夸张。

“是吗,”老张不服气,“那么辛普林太太呢?”

“我比她快乐。”我抢答。

过半晌,老张点点头。

在这次见面中,翟君参观我的工作环境,他想看我的“作品”,我涨红脸。无论如何不肯取出,他一笑置之。老张异常生气,“又不是见不得人。”他骂我。

老张又向翟君要人,“每星期三个下午,保证她六时前离开这儿。我实在需要这个女人帮手,你如果让她坐在家里,太多空间,难保她不胡思乱想。”

翟君但笑不语。

老张又悄悄同我说:“高手,投石问路,那石子掷向他,影踪全无,难测深浅,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我莞尔,“我根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么,知道才可怕呢?”

从老张家出来,翟君说:“子君,我们结婚如何?”

这句话我等了很久,耳朵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真的说出来,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我缓缓问:“你想清楚了?”

他诧异地说:“当然。”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二十二的女孩子等着嫁你这样的人材。”

他微笑,“这我早二十年已经知道。”

我紧张地说:“那么让我们结婚吧,越快越好!”

真平淡。

爱情小说中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

然而这么平凡的经过,在旁人嘴里,也成为传奇。

大嫂来看我,三年来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单对这头婚事啧啧称奇。

“……当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万名之多,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女儿作冰人。”她合不拢嘴,“我早跟大囡二囡说,你那两个姑 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学她们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尽,可惜呀,她们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见到她们一次,没时间来指点你们一、二……。”

我打断她,“大嫂越发风趣了。”

“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这我也明白。”我相信她。

隔一会儿她问:“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我笑,“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干,是否皆归子孙门下?’”

大嫂不悦,“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对不起。”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子君,你真本事……还生不生孩子?”

“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她警告我。

我笑,“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乱麻。”

“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有什么感想?”我问。

“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唐晶,你觉得怎么样?””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我笑。

“你快乐?”她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 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 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唐晶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多,子君。”

“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你是应当高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挺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内疚之余,精神痛苦。”她高声笑。

我默然。

“该挂电话了。”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衣服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纱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肉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麻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觉得很宽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满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性格弹性很强,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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