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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真是羡慕。

我坐在一角,忽然索然无味。我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当初是怎么来的?连车子都没一部,到时又要劳烦他们送,这年头却又少有周到人——聪慧怕是例外。

我对聪慧说,“我有点儿累,出来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饭,吃完饭我送你。”她说,“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强,我们家一向不逼客人多添一碗饭,或是多坐一小时。”她笑。

宋家明转过头来,双目炯炯。

回去,回去干什么?也不过是看书看杂志。

我点点头,“吃完饭再说。”

那边的勖聪恕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喜欢我。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他便欢欣。我知道。我爱过好几次,也被爱过好几次。

他说:“吃完饭我送姜小姐回家。”

菜式并不好。大师傅明显地没用心思。宋家明沉默地观察在座几个人,令我坐立不安。其实我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自卑,一定是自卑,所以我想离开这地方。宋家明对我有防备之心,他薄薄的嘴角暗示着:别梦想——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发生的。但勖聪恕并不是白马王子。

我放下筷子,与宋家明对望一阵,我要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聪慧正在诉说她与我认识的过程。

然后勋太大回来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做得一丝不乱,镶滚条的旗袍套装,优雅的皮鞋手袋,颈项上三串珍珠,手上起码戴着三只戒指,宝石都拇指甲大小。国语片中阔太太造型。她很美,那种富态型的俗艳,阔太太做久了,但还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这女人出生不会好。

正当我在研究勖太太的时候,猛一抬头,发觉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他并不喜欢我。

真是奇遇,一天之间便见匀勖家的人。

勖太太客气地说:“你们多玩玩。我上去休息。”她上楼,又转头问:“姊姊今天会来吗?”

“没说起。”聪慧说。

“好好好。”勖太太终于走上楼梯。

我说:“我真要走了。”

聪慧拉起我的手,“你怎么没有今早高兴?怎么了?有人得罪你?”

“谁会得罪一个无关重要的人?”我笑着反问。

最后聪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没有对白。到家我只说声谢。他说:“改天见。”我笑笑,我很怀疑再见的可能性,我并不是天香国色,他不讨厌我不一定代表会打电话来约会我。

老妈还没睡,她看上去很疲倦,正在看电视。

我洗把脸。

“人是有命运的吧?”我绞着毛巾问。

“自然。”妈妈叹口气。

“性格能控制命运?”我问。

“自然。一个女人十八岁便立志要弄点钱,只要先天条件不太坏,总会成功的。”妈妈说,“顾着谈恋爱,结果自然啥子也没有。”

“有回忆。”我说。

“回忆有屁用。”妈妈说,“你能靠回忆活命吗?回忆吃得饱还是穿得暖?”

我答:“话不能这么说,”我笑笑,“爱人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义,人生下来个个都是戏子,非得有个基本观众不可,所以要恋爱。”

“你与韩国泰怎么样?”妈妈问。

“他不是理想观众,他是粤语片水准,我这样的超级演技,瞧得他一头雾水,七荤八素。”

妈妈笑。

“真的,我这个人故事性不强……你能叫琼瑶的读者转行看狄伦汤默斯吗?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边都沾不到,陪韩国泰闷死,格调都降低了不少。”

“没有人勉强你与他在一起。”

“怎么没有?我的经济环境勉强着我跟他在一起,这还不够?”

“你确实不能与他结婚?”

“我?”我指指鼻子,“剑桥读BAR的学生嫁与唐人街餐馆调酒师?”

“他父亲是店主,他也从来没冒充过他不是唐人街人马。”母亲不以为然,“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妈妈,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须有许多男人作踏脚石,如果你以为我利用韩国泰,那么你就错了,韩某在被利用期间,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并不是笨人。”

“我反对你这么做。”老妈妈说。

“这是生存之道。”我说,“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一个人在伦敦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来,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凄凉地微笑。“回香港来?在中环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对牢一只打字机啪啪啪。度过这么一辈子?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爱人,打字机的啪啪声也是享受。”

“爱人?”我叹口气。

“我到澳洲去后,这间房子便退掉,以后住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作准备——我对不起你,什么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妈说了眼泪又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安抚她老人家。

我们两个都早早上床。

我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到清晨三点才吞安眠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觉得天朦胧亮,想到词里的“梦长君不知”。真可悲,二十一岁已经靠安眠药睡眠,我独个儿坐在沙发上很久,点一支烟。

以前谈恋爱,电话就搁床头,半夜迷迷朦朦接了电话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说谎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国,一日早上六点半通话,我在长途电话非常呜咽地问:“式微、式微,胡不归?”醒来之后觉得十分肉麻不堪。

白天工作的时候,穿上无形盔甲,刀槍不入,甭说是区区一个长途电话,白色武士他亲自莅临,顶多也是上马一决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样的,人在这陰雾时分特别敏感,一碰就淌眼泪。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太幸福。像勖聪慧,宋家明坚强有力的拥抱永远等候着她。离开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窝,玫瑰花瓣的柔软永远恭候她。真令人烦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运气好得这么样子。

聪慧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家中有一个宴会,邀我参加。我虽有那个时间,却没有好衣服与好兴趣。我问:“有特别的事吗?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诉我,免我空手上门这么尴尬。”

她隔半晌说,“是我与宋家明订婚。”她叫宋家明喜欢连名带姓,像小孩子唤同班同学,说不出的青梅竹马,说不出的亲呢。

“呵。”我有点无措。该送什么礼,我如何送得起体面东西。有钱人从来不懂得体谅穷朋友的心。

聪慧说:“你来的时候带一束花给我,我最喜欢人家送花,行不行?”声音又嗲又腻。

“好好好。”我一叠声的应着,这还叫人怎么拒绝呢,难题都已解决。

后来我还是到街上四周转逛一个大圈子,想选礼物送聪慧,市面上看得人眼的东西全贵得离谱,一只银烟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们也不过随手一搁,耽在那里发黑,年代一久,顺手扔掉。聪慧这种人家什么都有,想锦上添花也是难的。所以我买了三打玫瑰花,淡黄与白相间,拿着上勖府去。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地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对壁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我们大姊。”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腰头打沼的黑色谅皮裤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迎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猜明人,不像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已经出了门?”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日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在他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么彩艳,人的命运啊。

天人暮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避开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腰。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对不起。”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当然你是,”他温和地,“在我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你并不是老头子。”我打量他。

“谢谢。谢谢。”他笑。

我喜欢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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