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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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