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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陽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地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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