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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陽,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陽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陽,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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