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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地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势。”

但是勖存姿的陰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地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它。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脱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链,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明也会一起参加。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春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槍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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