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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仍不说话。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着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谢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你是傅于琛。”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会写你的姓名。”

“谁教你的?”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与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小姐,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我的面孔涨红。

“对了,你母亲呢?”

“在伦敦。”

“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之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这原是他们的家。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时。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开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尽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住手。”他说。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我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声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要做你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就为了那样?”

“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等他开口。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那是什么事?”

“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得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略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呢。”

“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你是小孩子。”

我叹口气。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他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发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给他。

“你怎么不出来?”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么办呢?”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陽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母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我放下了心。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买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却没有笑。”

我低下头。

“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我摇摇头。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开。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陈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我低下头走开。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我不出声。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去。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下,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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