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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马可知道我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识趣地告辞。

“那是你的男友?”马小姐笑问,“怪不得约翰垂头丧气。”

“傅于琛呢?”我问。

“还没醒,他一直不能在飞机睡。”

“待会儿醒了,半夜谁服待他。”我坐下来。

马小姐苦笑,“还有谁?”

“你们路远迢迢地赶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说?”

“还没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见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声呼叫。

“他亲自打电话给傅先生,他答应了他。”

“我母亲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怜的老头,临终还要对牢一只大喇叭。”

马佩霞本来想笑,又忍住。

隔一会儿我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见我?”

“我也这么问他。”房门口传来傅于琛的声音,他起来了,披着睡袍。

“他怎么回答?”

“他说,承钰的面孔,像他们的画家鲍蒂昔里笔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见你。”

我叹道:“奇怪的小老头。”

傅于琛凝视我,“奇怪?并不,我觉得他眼光奇准。”

马佩霞轻轻说:“承鲸有一张不易忘怀的面孔。”

我不爱听这些,别转头,“我们几时出发往米兰?”

“明天就去,约翰会替你告假。”

“其实不必你们双双抽空来一趟。”

马佩霞笑,“承鲸像是不想见到我们似的,但是我们却想见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说:承钰最喜这个。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说:承钰最喜欢素色。但实在忙,走不开……”

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

渐渐听不到马佩霞说些什么,走不开,可是一有借口,飞蛾扑火似的来了。

我们融在对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个非常长的夜晚,他们俩没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来走去。

我把储藏着的邮票盒子取出,将邮票一张一张铺床上细看,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会累。

然后在邮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马佩霞进来叫醒我,自我长发中将邮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发了?”

她点点头。没有睡稳,一有了年纪,看得出来,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达米兰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复笑脸。卡斯蒂尼尼令管家来接我们,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来。

傅于琛看着我说:“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没令她来,多么体贴。”

我说:“可惜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没有继续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岁,会不会也胖得似一只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米兰脏而多雾,但他的庭院如凡尔赛宫。

我转头回傅于琛一句,“也许三年前应该到这里来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他与马佩霞都没有回答。

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虽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但到底是个选择。

有了选择,别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们随他走。

经过大理石的走廊,我们到了玫瑰园,从长窗进入图书室,看到老人斜卧一张榻上。

他似盹着,又似魂游,我心一热,趋向前去。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来,我在他身边蹲下。

他瘦多了,整个人似一只风干水果,皱皮包着一颗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转头看傅于琛,他们没有进来,只向我递一个眼色,然后跟管家离开。

图书室中一点死亡的气息都没有,花香袭人,浓浓的甜味无处不在,有一只蜜蜂无意中闯入室来,陽光丝丝自木百叶窗缝透入,但基度躺在贵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轻轻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头发出唔的一声。

他们替他穿上白色的衬衣,还在他脖子上缚一方丝巾。

“你叫我来,我来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来了。”他终于微微睁大眼,“安琪儿你来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骨头,每个关节都可以摸得出来。

“你没有忘记老基度?”

“没有。”

“谢谢你来。”

“你如何,你好吗。”我轻轻问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因贴得近,长发垂下,扫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也有一头这样长的鬈发,只不过是金色的。”

“金发美丽得多。”

“黑发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丝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别人结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个裁缝店学徒,她父亲拥有葡萄园,不能匹配。”

“你们是否在一道桥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亚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爱的安琪,不不不,不是这样,但多么希望可以这样。”

“我希望你会恢复健康,基度。”

“你有没有想念我?”

“有。”

“你母亲?”

“没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开心。”

“我还没有谢你,多得你,我不用离开傅于琛。”

“傅于琛有没有来?”基度说。

“有。但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这两年一直没看到他。”我说。

基度凝视我,隔一会儿,他问:“你仍然爱他?”

我点点头,“很爱很爱。”

“比从前还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见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是一个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许是说话太多,他颊上升起两朵红云。

他说:“那边有一杯葡萄酒,请给我喝一口。”

我取过水晶杯子,给他喝酒。

纱帘轻轻抖动,风吹上来柔软动人,之后我再也没有遇上更动人以及更凄凉的下午。

基度顺过气来,“安琪儿,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会把半数财产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们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无上快乐,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但我们只见过两次。”

“那不重要,那一点也不重要,”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换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爱的人。”基度双眼中像闪出光辉。

我猛然抬起头,“是,”我说,“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谢你。”

他宽慰地闭上眼睛,说了那么多,有点力竭。

“我母亲呢?”

“我叫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一两日。”

“你会不会给她什么?”

“放心,她下半生会过得很好。”

“基度,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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