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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 2

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一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一安一门 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一搓一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

“无风不起一浪一。村里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一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一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一揉一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一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

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

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服,是对共一产一党一 新社会的诬蔑。”

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

“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一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

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

“政一府的人来了吗?”

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 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

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

“你他一娘一的滚开。”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一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

“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一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两个像狗一样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

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

“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一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一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冬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

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一娘一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一搓一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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