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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栗 2

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

我身一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一浪一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皱纹。尤其是天空陰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陰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一交一 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

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一团一 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后一娘一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

“还是认错好。”

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说:

“去把垃圾倒掉。”

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你回去吧。”

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

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

“我茅塞顿开。”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一滔一不一绝之中。

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一滔一不一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

“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曾经说:

“她不仅在肉一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一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一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一体上。我当初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一体已经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陽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一体变了。一种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一体的一部分。

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一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

那时班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

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一性一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一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

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一腿的同学时,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什么?”

“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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