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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烛残年 3

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疑这激励了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视使他生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

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将桌子扛起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气。”

孙有元仍然摇头,他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一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乎乎地走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一热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

“走开,走开,谁他一娘一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

“孙广才干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

“你说我能锯掉吗?”

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

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 。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 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一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一交一 。

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一精一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棗

“我养了两条蛔虫。”

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才的口粮里。

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看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一习一 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呵,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肉还可以吃。养着一个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我父亲生前曾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人时才会骂道:

“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他对我的回避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他蹲在墙角晒太陽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手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两个他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

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带来的。最初的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底里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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