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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 他们自己带来的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们喝不喝六安茶?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 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叫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他笑道:"六安……你说的那个医 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世钧一听见这话,不知道 为什么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哪一个张医生"?他连忙带笑答道:"张豫瑾。你不认识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 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了。"世钧就没有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 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要奇怪,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买茶叶,又不好意思 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寒暑表替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 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儿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 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全家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 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强笑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 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话,可是他总有点不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 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是一个人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个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象遇见 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的走着,淡淡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 信早已寄到了。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口停下了。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堂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好象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堂就有点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份在内。在那种心情下, 看见一些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堂里没有什么人-口有一个小木棚,看-人就住在那 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份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 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堂的人说话。先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的向-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堂的却看见了他,他 从小屋里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 -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 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 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账,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不 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象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堂的喃喃的道:"刘家……好象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 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世钧心里砰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 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豫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 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豫瑾非常佩服, 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 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恋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 过,而豫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 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溃,想必看-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 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子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堂里,他 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 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 家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汽车,赶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 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沉。我叫沉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 付来客的一种惯技,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 也是一样,刚才忘了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拔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去,依旧把门闩上了, 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 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皮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 平常总穿刍ㄐ,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的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 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就以 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 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 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的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 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太太叫我?"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张妈听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 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 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 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象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很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 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里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象不是这样瘦,两 个眼眶都深深的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

睛简直陷成个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四个字,单就字面上讲,应当是有点像她的脸型。

他从来没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的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 找曼桢,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沈先生坐。喝点茶。"她先坐了下来。世钧早就注意到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他不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 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 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 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里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 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不是诚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的人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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