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张悦然 > 葵花走失在1890

霓路

  一
  他在巷子口等我。表情相当严肃。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
  他说,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我的裙子很长,牵牵绊绊。他的步伐很快,我几乎不能跟上。我的碎珠子的手链断掉了,珠珠撒了一地。我来不及捡了。我记得那是我外婆送的。我看到外婆柔软的深陷的脸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我连忙在心里向她道歉,我说对不起。可是外婆,我的幸福在前方等着我。
  外婆,这个夏天我们是这样决定了的,我们要去远方。
  我听见我的外婆在天堂里轻轻叹息。
  二
  我就这样跟着这个男孩子走掉了。是一个夏日的晴天——也许阴天,我没有抬头看。我发现自从我爱上这个男孩子之后,我四周的气温一直没有变过。
  是那种有云朵的黄昏才有的气温。红彤彤的云彩,微微的冷。
  华灯初上的道路,我看到很多荧荧的眼睛在前方笑。我们从此刻起上了彩虹。笔直的彩虹。
  我们牵着手,表情严肃。我觉得我的表情是过于严肃了,像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严肃。一草一木甚至一丝丝空气都在引领着我走向幸福。我对着我前方的幸福肃然起敬。我牵着一只手,我是多么信任我牵着的这只手啊,它给了我从小到大所有憧憬过的事物,城堡,壁炉,种满草莓和向日葵的小园子,或者还有一只不会打呼噜只会撒娇的猫。
  我来说说未来的生活吧,属于我们的,小野。
  小野在前面走路,没有听到,可是我已经开始在不断不断地说啊。
  每天睡觉前他会给我讲一个故事,我可能因为对结果不满意而不肯睡去,也可能因为他不肯更改结尾而生闷气。背对着他不理睬,在天明前才慢慢睡去。手还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院子里给我的草莓浇水,猫已经被喂饱了。
  在一个有河流的小镇居住。每个月固定的一天他会带我去城市的游乐园坐摩天轮,买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给我。并且拍照留念。我喜欢那种举着火炬的胜利表情,喜欢那样的微笑。胜利啊,胜利地获取甜的味道。胜利的香草味也环绕在他的身边。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挣一点钱就可以实现的幸福。
  ……我和男孩小野在一个夏日黄昏离开。我们很快很快地去向远方。我们那珊瑚色香草味的远方。我们那蜜糖一样黏稠,湖泊一样清澈的远方。我们刚跳上火车,就听到了火车的哽咽。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哭。我想酝酿一点眼泪是很有必要的。我应该哭的,告个完整的别给我的城市,我们的城市,我和小野的城市。
  我的妈妈她还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过门口的奶茶店仍旧会给我买我喜欢的红豆冰。她会急急地赶回家,叫我出来吃。这一次没有那个睡衣扣子都懒得认真系好的、带着猫一样散漫表情的女孩出来应她,用满足的表情吃下整份刨冰。其间她们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女孩说话的时候汤匙翘在嘴里,含混不清。她通常是很被动地回答一些问题。她的答案很简短,表情冷漠。她往往因为衣衫不整、把音乐开得声音太大或者把房子搞得很乱而被数落。她有时候会还嘴,有时很安静,这要由她的心情来决定。等到妈妈开始做饭的时候,她就已经穿好衣服了,把头探到厨房里,说我不在家里吃晚饭了,我和小野去散步啦。然后她转身就走了。她不知道妈妈这时候会不会很失望。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她带上门,一蹦一跳地想着小野向着小野出发了。她看到街上所有的霓虹灯都亮起来,她的盛装的夜晚到来。
  我很后悔我没有向我的妈妈致谢。她成全了我和小野的这么多约会,直到最后导致我的逃离,我竟然没有想要感恩。致谢之外或者我还应该致歉。生我养我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毁容。她的皱纹总是像春天的草一样繁茂生长。可是她仍旧有一种我无法靠近的尊贵与美丽。但我逃走的时候居然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带。
  我妈妈没有同意我和小野在一起也没有反对。她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思考。她觉得那个男孩是我的同学,笑容软软的,头发竖竖的,安静得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是小野的样子太具有蛊惑力了,我的妈妈以为他和我们家门前的一棵植物一样普通。所以我妈妈经常看到他却未曾给予他一个隆重的眼神。我会在喝牛奶的时候突然说,小野喝牛奶的时候是必须加糖的。热腾腾的,混入蜜糖或者蜂蜜。我妈妈说他可真奇怪,像个没长大的女孩子。我在春天的傍晚捡了很多桐花回去。就是那些很普通的梧桐的粉紫色花朵。花片很厚,有着气息浓郁的汁液。小野管它们叫桐花。我于是也叫它们桐花。我妈妈看到我捧了一捧的桐花钻进房间。她看到我用我最美丽的玻璃雕花的瓶子盛放它们。她甚至看见我把昂贵的香水倒进去。她说这些花有这么珍贵吗。我说小野说它们是身世最凄惨的花朵。因为它们生在最高的树上,所以跌下来的时候会受很重的伤——而且它们跌落的地方通常没有泥土只有柏油。所以它们没有办法渗到泥土的纹路里,所以它们没有办法顺利进入到下一个轮回里。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到底听进去多少,她只是建议小野去数着桐花写童话。她说小野可以以写童话为生。我妈妈肯定也注意到我最喜欢的动物由优雅的长颈鹿变成了呆笨的小猪。我拒绝再看好莱坞的电影,却能对着老掉牙的日本默片坐上好几个钟头。我没有再买Only和Levi's牌子的衣服,因为觉得它们太过于中性化了,我开始喜欢繁复的花边和层层叠叠的蕾丝。我想我的妈妈看到了我的这些变化,可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以为这些仅仅是我漫无目的的成长。
  火车上很热。多数人在睡觉。这个拥挤的北方城市,每天有多少人这样走掉了啊。他们的远方又是什么模样呢?我看到送行的人远了。他们有的哭了,挥着手,可惜这只手无法触及行者的远方。
  小野更换了一张CD机里的唱片,把声音开得很大就闭上了眼睛。我听得出那是他喜欢的CocteauTwins的歌。他喜欢那种有一点过时可是仍旧常常被提及的女人。带着不断更新的沧桑。我觉得她们的声音是一种袅绕的蛇。我喜欢她们可是我痛恨蛇。它们钻进了小野的脑袋,就再也不出来了。她们在那里和小野说话。七点过五分,小野,多久你没有和我说话了?
  天渐渐黑了。我害怕起来。我用很微弱的声音叫我旁边这个还握着我的手的男孩。他没有反应。我在选择离开的时候就明白,在以后的大多时间里或许我都会这样孤独。我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感觉到了他的掌心纹路。三条线。延续着我的一个像纸声一样清脆的未来。我的手指沿着那条深楚的线轻轻滑下去,带着一滴眼泪闭上了眼睛。
  三
  天黑透的时候火车就要穿破夜色离开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头和麻木不仁地吃着青草的绵羊。它们从来不会呕吐吗?那么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骄傲的蚱蜢遗弃的草。小野突然睁开眼睛问我是不是下车。我说好。我们不慌不忙地下车了。
  是乡村。小野拿出相机来,给离得很近的一只绵羊照了一张相,然后给我照了一张,然后给我和绵羊合照了一张。我对那只瘦骨嶙峋的绵羊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时候离它很远。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们照得很美,无论是我还是那只羊。
  小野拿出一块桌布铺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见到这块桌布。是明黄色的向日葵图案,在这个没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点刺眼。我说是你特意买到的餐布吗。
  他说是。他说你是喜欢向日葵的不是吗。我担心我们见不到向日葵你会想念。
  我看着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会儿。
  小野带了一点苏打饼和香槟酒。他用小的音响放了一点P.JHarvey的歌。是Dry。我对那个美丽女人的印象是她闪着大眼睛带一块头巾的样子。我很满意她的这一形象,很乡土,和此时的气氛很相称。可是那个女人一刻也没有安和过。她其实早已不乡土。
  我突然觉得这很像我小的时候年年都参加的春游活动。事实上也许小野也仅仅把这当成一次春游。他的世界里,任何复杂的东西都可以抽象成最简单的童话意象。私奔可以抽象成一次春游,而我,或者仅仅像是他小的时候牵在手里一直没有松手的布娃娃。
  小野看看我的脸说我的脸红了。颜色就像一种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脸真的红了。他走过来,亲了我一下。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亲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轻很轻,很快他分开。我们都是很寡欲的人。我们都有一点洁癖。如果拥抱很紧,出很多的汗是会把彼此弄脏的。我们现在洗澡有点麻烦。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给他添麻烦,小野一直这样告诉我。
  我们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边昏昏欲睡。残剩的酒氤氲在周围的空气里蛊惑人心,使没有醉的人想醉。我轻轻问,小野,你能养活我吗。
  没有回应。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会儿小野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
  半夜的时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开出很多粉红的小花。他说他忘记了带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起身去取东西。他把Kenzo的香水涂满我全身。我知道那对我们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样洒在我的身上。
  远处有狗叫的声音。是不是被过浓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车站。我们买了票就回到了车上。我们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要下车,今天又为什么重新回到车上。
  车向远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铅笔开始画远处的风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风也画上,因为此时此刻我只能感到劲猛的风。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意识到我的形象是多么潦草。
  我觉得我的青春纵身一跳,消失在一个没有名气和回音的山谷里。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应是小野的一个助手。他必须逃走是因为他需要自由地热爱油画,热爱摄影,热爱音乐和文学。我想我是乐意陪他一起去热爱的,因为我是爱他的。所以他带上我走了。他带上我走了的前提是我非常乐意陪他一起去热爱。他爱我的前提是我不仅爱他而且爱他的那些热爱。
  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小野具体要做些什么才算实现了他的梦想。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帮上他什么。我没问。我什么都没问。小野你有多少钱,小野你要以什么为生?
  我只是害怕小野中途放弃他轰轰烈烈的计划。那么我们就要掉头回去了。我们回去也许就不能这样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相爱了。我们就要离开我们的彩虹道路了。我们都会变得很世俗。他会因为大家剥夺了他纯粹地热爱艺术的权利而恼怒。那样,他就根本没有心情来爱我了。真糟糕。所以小野应当和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想我必须乖乖地,好好地和我的爱人相处,不管他要做点什么事情还是干脆没有事情可做。
  我的确相信小野可以在文学、音乐、电影还有绘画中的任何一项中杰出。他的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轻蔑的智者的味道。这使他永远都不会发霉腐朽。他永远都会是一个初生的小孩。每一根汗毛在阳光下闪着粉红色的荧荧的光,有着香草的芬芳。我知道小野很小的时候就很擅长写悲情文字。他最小的时候先是写小鱼的故事,一对鱼,是食肉的小鱼。他们是夫妇。他喜欢吃他的同类,他吃光了鱼缸里所有他的同类,最后只剩下她了。她是他的新娘。她的美丽和温顺起初使他很不忍。可是他最终还是咬死了她。咬死了。她的满月般的鱼身子变成了尖尖的月牙,溢着冷冷的光。
  那是小野的处女作。我知道曾经有很多小女孩被小野的这个故事弄哭了。她们吸着鼻子,抽泣着问:这,这是真的吗?小野耸耸肩,笑得很轻蔑,带着那张写着他的故事、沾满女孩眼泪的纸走掉了。
  我想他有这样的爱好,他喜欢把女孩弄哭。他其实有一点瞧不起被他弄哭的女孩子。他觉得她们很幼稚。可是他又是多么地需要她们啊。如果没有她们的眼泪他的文字就会一文不值。他的最初的文学幻想就永远没有机会由一只毛毛虫长成斑斓的蝴蝶。他可能就永远不会有想飞的欲望。
  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我。所以还好他没有机会讨厌上我。
  我知道小野的这一段历史,他一直很有名气。他一直有着蓄势待发的锐气。
  后来小野开始写小猫的故事。小猫的故事被纠缠在一个爱情里。爱情因为小猫的死亡而告终。那个故事是我看过的有关小猫的最动人的故事。这一次又有更多的女孩子哭泣。有些人把故事放在枕边有些人抱着自己的小猫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地哀伤。
  我想小野天生就很适合编造爱情故事。他就是太适合创造那些故事了,致使他对爱情很轻蔑,没什么激情。爱情就像在他每天经过的路上坐落的一座宏伟的建筑物一样,他天天路过它,太清楚它的外部形态和内部结构,以至于没有了丝毫想要进去的欲望。他仍旧常常路过,常常看到好奇的人们在门口张望,带着对爱情无比的热望,他觉得好笑。
  那篇猫的故事使很多人认识了他,这个无论在多么糟糕的状态下都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的男孩。他不喜欢客套和寒暄,常做的动作是用一个模糊不清的笑来回答问题或是话没说完就掉头走掉。他的脸色很白,有虎牙,手指细长,曾用来练习过钢琴,怎么看都很女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长得是时下很流行的一副样子。
  后来他就开始写人和人的爱情了。故事总是悲剧。那些人总是没有道理地分离或奇怪地死掉。人们都以为男孩小野是在爱情里长久居住的孩子,人们也以为小野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可事实上在我出现之前,小野的生活里根本没有爱情,爱情只不过是他路过时懒得侧目的静物。
  我出现的那个春天小野在研究油画。他喜欢着文森特?梵高。他喜欢过一大圈子的画家,最后重新回来喜欢梵高。他说文森特的脸上有红色的雀斑,眼睛底下是被火烧烫了的赭石色。是个可以分辨出来的分明的男人。
  小野很喜欢说:分明的男人。
  小野在学习油画之前还分别学习过钢琴和吉他,还有摄影。他觉得对于它们他都喜欢,他从未舍弃,可是他只是想一一接触到它们,它们对他是一样地重要。当然还有文学。它们好像都和小野发生过无比绚丽的爱情。
  可是在别人看来这个男孩的确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看起来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弃。他在不停地变换方式糟蹋着金钱和时间,还有爱他的人的热切期望。
  小野开始遇到很多环境带给他的麻烦。他想飞的时候发现翅膀一边生长一边变得异常沉重。他开始了一个艺术家和环境惯常发生的矛盾和斗争。尽管他还不是一个艺术家。他什么都不是。小野开始觉得他和艺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决定改学油画的时候全家人都反对。他变得很无赖地张口要钱,他的很优雅的形象毁于一旦。
  小野常说他迷恋梵高就是因为梵高和他一样是个无赖。
  他说他比梵高样子好看可是比梵高更让人生厌。
  小野在那个春天穿瘦瘦长长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个皮制品店子里订做的,样子有一点可笑。他走路的时候很小心。事实上他已经开始畏惧这个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只濒临灭绝的动物,可是没有人会来挽救。
  小野除了热爱他的艺术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懒得碰烟卷,也觉得从喝醉到清醒的过程是浪费时间,但他还是变成了一个很不受欢迎的奇怪男孩。他没有什么朋友,尽管男孩们经常惊喜地在他那里发现珍稀CD,女孩子们仍旧会被他的小说弄哭。可是小野一点都不属于校园。他在一次语文考试的作文中写了一个感人的故事。整个故事是一个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产手术。他说那女孩的身体在明亮如昼的手术灯下绽放如花。女孩就忍着疼笑了。小野对他的这段描写相当满意。他是太满意了以至于他在后来的那一堂讲评作文的课上居然冲动地举起手来要求读那一段作文。事实上这的确应当归罪于那个蹩脚的语文老师。他从来没有重视平日里博学好问的小野同学。
  他没有认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当小野站起来要求念一念的时候那些邪恶男生们在怂恿地喝彩。这位老师就允许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体在明亮如昼的手术灯下绽放如花”的时候老师才回过神来。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地看着其他同学,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粒。
  这件事情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胆小的女生居然被吓得脸色苍白。第二天有一个女孩子的妈妈来到学校声讨这位老师和可怜的小野。
  可是在承认错误的同时小野坚持那不是他从什么地方抄下来的,而是他自己写的。
  小野喜欢他自己写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他用这些故事把自己和这个气味混浊的世界分开。他也果然做到了分开,他一直都是孤独的,不管他是否愿意。女孩子们觉得小野是一个深邃的洞穴,她们喜欢洞穴以及洞穴里面的传说,但没人会因为迷恋传说而决定进去居住。所以没有女孩会爱上小野。除了我。
  我好比举着一块硕大的横幅出现。呼吁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这只绝境中的珍奇动物。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这个动物吃到了他的体内我都不知道。直到整个天幕暗下来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小野背了大的书包穿了结实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门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说,走吧。神情严肃。我就紧跟在他的身后钻进了暮色里。
  我觉得自己很可悲。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惟一能够做的是屈从于我面前的这份爱情。我对着小野发出邀请。邀请他进入他常常路过的这座名为爱情的静物。并且让他永远在此居住。
  我认识小野的春天,小野来到我朋友新开的酒吧,他给我的朋友带来几幅画面奇怪的油画,画面上几朵脏兮兮的云彩像污垢一样粘在黑锅一样的天空上。一个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着水蓝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只样子猥亵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一个欣赏他的画的朋友。
  我记得我当时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忘记天气了。应该是没有皱纹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楼阳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气舒展身体,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动一动的。我穿了一件尖领子红格子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间的小猫咪花纹一样的长绒毛的毛线背心。还有橘红色的皱皱巴巴的长袜子和黑色条绒的裙子。我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很麻烦地编成了很多个系有彩色毛线的小辫子。
  我记得那身衣服其实是很不舒服的。我总是低头去拽我的袜子。软软的袜子滑下去了。裙子皱了,头发松了。我那个时候多么介意。
  小野后来说,我是他在那个明媚春日里捡到的一个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个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长得好看,像个娃娃。这是他形容美丽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满足。
  我当时的处境比一个坐在路边哭泣的娃娃的处境稍微好一点。我坐在房间里面。衣服虽然滑稽可还算体面。然而我看起来很忧愁。其实我只是在长大。长大的过程太过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无端地忧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小野走过来。我觉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盖在他的影子里。我白白的脸暗了下去。从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让我再见到阳光好不好啊?
  小野后来说,那时候我的眼睛里有一种恐惧。那种恐惧充满了诱惑力。我是个在眼睛里种满了芬芳花朵的姑娘。
  他那天讲话很多,而我很安静。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惧中好奇地看着充满危险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建议太多了。
  他说,你应当更换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么可以用这么繁复的花瓶。怎么可以插塑胶花。插一株麦子都会比这个好看。他说桌布换成单色的吧,格子的显得乱糟糟的。他说音乐太难听了,为什么不放我从前送给你的唱片呢?
  我的朋友脸色很难看。他说有个摄影师会来拍他的酒吧。他得认真招待他,因为照片会刊登在下个月的时尚杂志上。然后我的朋友就下楼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很有想法的新锐画家对坐在四月的和光里。
  可是我觉得小野说得对极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像他一样厌恶塑胶花朵和那些能刺伤耳朵的口水歌。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楼一直坐着。我们以几乎停滞的速度交谈着。后来我们决定下去看看那个有名的摄影师在拍些什么。他在拍蜡烛和鸡尾酒。蜡烛总是熄灭,摄影师的头上全是汗。我们站在一个角落里。我听到我身后的小野轻蔑地笑了。
  我们重新回到二楼。终于我主动开口讲话了。我说,你觉得他拍的东西很俗气是吗?我又听见他轻蔑地笑了。小野惊奇地看着我,眨眨眼睛说,如果是我,我会把你也拍上。你看到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封皮吗?就把你拍成那个封皮上的模样——低着头,头发从两边纷纷垂下来,只看见鼻子和眼睛的阴影,手里是一枝没有开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为花茎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紧紧地握着花。花好像在渐渐开放。而血液在缓缓流淌。
  我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是的,很好看。
  那真是我成长中无比重要的一天。我学会了无比安静地去赞同一个人。像一个橱窗里的布娃娃一样平和而优雅。我想跟他走。那会使我的整个冗长的青春有趣许多。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着。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绝交。因为我的朋友迟迟不肯换掉塑胶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怜,小野觉得二者密切相关。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说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以为你是画家还是诗人?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无赖。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酒吧。
  小野终于什么都不再说了。他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一刹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骄傲。他被刺伤了——事实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静了。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小野肯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他站起来。他走了。我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倾斜着身子,好像再也无法承载自己沉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来。跟随着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伤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忍受着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争执的时候都适时地离开。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会成长为一个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静。穿着一些鲜艳的小衣服,戴糖果样子的小卡子。每次来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宠爱我。他常常邀请我来他的酒吧玩,因为他看出我在成长里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这个在街上游荡的狼狈的布娃娃领到了他的宫殿里。现在,他看到我缓缓站起来。跟着小野,走向门口。
  他可以称此为一场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这个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见的那个亲切的粉红色女孩骤然变成一个因为爱情会跳脚愤怒的女人。
  我跟着小野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剧烈的破碎的声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涂鸦的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只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欢的。它碎掉了,那些字符被肢解了。一段有历史记载的光阴就这样湮没了。
  我和小野仍旧离开了。我跟着小野走出那扇门,从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气。
  外面应该是炎热的。夏天已经到来了。有知了吵闹的叫声。炽烈的阳光像一种劣质的香粉一样厚厚地扑在我的脸上。我从前所有可贵的记忆都变得庸俗和廉价起来。我的少女时代已经和那只马克杯一起碎得一团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游泳。
  我跟着小野横穿马路。我说,小野。我喜欢你。
  一辆大卡车飞驰过去。小野穿过去了,可是我没有。我停下来。
  小野突然倒回来,抓住我的手领着我向前走。
  正如我不厌其烦地所描述的,我捏着小野细细长长的手指,触到了深陷的掌心纹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们的爱开始于那只手。我抓住了它。我们奔跑着过了马路。我在一棵梧桐树下咯咯地笑。小野觉得我居心叵测。我拥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脚尖,下颏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说,小野,我喜欢你。
  我常常无耻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爱情。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应当留下来,帮我的朋友扫起那只破碎的马克杯。我一定会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里。那是一个我的已经破碎的时代。橘红色一样焦躁的时代。
  那是小野心爱的夏天。小野带着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远山。但是多数时候他不带我出去。他说他要一个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带上我去实现。他留下很多CD和电影给我。亲亲我的脸颊就走了。我觉得这像我小时候的暑假。我的妈妈留很多零食给我,然后亲亲我的脸颊,走了。我可以只热爱零食,不想念我的妈妈。但现在我只想跟随小野,不迷恋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妈妈一定会回来,因为她舍不得我。可是小野随时可能走掉。我知道他舍得。
  很多电影冗长而寡淡。情节太稀疏。给我太多时间去想念小野。
  《暗战》是小野要我看的电影中极少的港片,商业片。我是多么喜欢里面的爱情啊。记得洁尘写的电影评论中把电影里的爱情称做“清浅之爱”。觉得小野的表情跟那个病人杀手刘德华的表情很像。他们一样地决绝。一样爱得很轻蔑。我看到那个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刘德华的身后,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我跟着小野离开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记得,小野并没有对我说他喜欢我。我看到猫一样温顺的女人把头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叠在手上。那是他们所有的爱情。像一个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个很完好的集合。
  这真是一场瘦骨嶙峋的爱情啊。没有血肉。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场骨感的爱情因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胜。我想让自己的爱情染上那个电影的颜色,冰静的靛蓝色,带着波光粼粼的忧伤。
  在夏天末了的时候,我的营养不良的爱情惊喜地得到了它的补给。那天小野来找我。他有一点焦虑。他说他想拍电影。他问我喜不喜欢小津安二郎,他说他想拍那样的纯净的电影。在一个乡村或者什么角落里,让自己所有的欲望都暗淡下去。让每一分钟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闪发亮。我注意到小野说的时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闪发亮的。我觉得他像一架马力十足的水车,在飞快地转动。把璀璨的水珠都溅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灭的欲望。他把他的欲望溅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湿了。可是我必须承认,那是一种我热切盼望的沾染。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这个叫做小野的男孩。极乐对于我来说就是我永永远远住在这种病里。我常常想要赞美我的妈妈是因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我只是默默地听小野说完他的计划。我甚至没有表现出对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票房的怀疑。我的确看到很多的电影艺术家们奉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为极品,我甚至看到他们在采访录像上无比严肃地说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是对他们影响最大的。可是我觉得他们的电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点也不像。所以他们成功地赚到了钱。我担心认认真真学习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养不活我也养不活他自己。可是这个问题重要吗。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样我就满足得不需要问任何问题。
  小野说完之后,用眼神对抗了一会儿我的安静,终于他又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局促。很轻快的。好像是问我借一根大头针一样轻松。
  可是我想说的正是,这枚大头针你不用还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离开,我们两个人,牵着我们无比消瘦的爱情。我们躲起来,他拍他的电影,我来养胖我们的爱情。我永远在他的右手边,和他并排站着批判这个世界。朋友酒吧里就是不应该用塑胶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温度的体温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静下来。
  我想了想,决定问他一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问他问题。我住在他的心里。我可以背诵他所有的念头。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围着我的15平米的小房间走一圈一样简单。所以我从不发问。我打算问一个问题,只是因为我想听到那个我想要的答案。
  我问小野,你为什么想要带我走呢。
  小野说,我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地嫉恨这个世界。
  是的。我和小野一样地嫉恨这个恶俗的世界。我们都像无辜而干净的小水珠,我们本来是会被蒸发上去的。就像听从了上帝召唤的人们会上天堂一样。我们会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们是它喜悦的眼泪。可是可是,我们在上升的过程中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灰尘可真多。我们的身体上都沾染了那些颗粒状的无赖。我们的身体越来越沉。我们变得臃肿而混浊。我们再也不能成功地飞去月亮。我们再也没有资格做一颗月亮的眼泪。所以我们盘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着灰尘外套的水滴结在一起。那一时刻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被叫做云。或者是白云。我们就认为我们真的是洁白的。云有不能承受之尘埃。我们终究会噼里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间。我们又是一颗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和鼻涕唾液没有什么区别。
  我和小野是两颗有洁癖的水滴。我们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尘的旅行或者是肮脏云朵的栖息。
  我和小野是一样的。可是我一直是安静和隐忍的。或者说我是蒙昧的。我只是自言自语地烦躁和抱怨。可是小野把他欲望的水珠溅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欲望开花了。我跃跃欲试地要出发。挣脱云朵这个垃圾场一样的收容所。我要和小野一起向上飞。我们要在更暖和更皎美的地方得到洁净。
  我有一点难过。因为小野所说的原因并不是他喜欢我。他没有说过这句话。从来没有。在那个穿过马路,义无反顾地一起牵手走到梧桐树下的下午,他也没有说。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为他好像说过了。我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边说这句话。
  我喜欢你的。这句话像一只振翅的蝴蝶一样停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
  我安慰自己说,《暗战》中的爱情是我所标榜的不是吗。到最后,女孩都没有听到她的杀手爱人说喜欢或者爱。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小心地跟着,不丢失。
  于是我说,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
  我和小野再次决定下车的时候是在D城市。因为D城市刚刚下过雨,天空和楼群的轮廓都很清晰。我已经太久没有摘掉隐形眼镜了,整个世界仿佛下了很大的雾。潮湿的眼窝里干瘪的世界,而且没有了天气。所以看到D城市的时候我很开心。
  是个南方的城市,细细长长的小街,形状怪异的小店铺。我们开始重新恢复孩子般的激情。我们一家一家地逛。小野在一个美术商店里买了一本Swatch手表的宣传画册。里面
  有十年来所有Swatch手表的样子。糖果颜色。取着不同的名字。一代又一代。
  画册像一本五颜六色的历史书。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历史书。我长大的过程中,Swatch渐渐变得不再昂贵。甚至不够庄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手表品牌。
  去音像店买了些CD。事实上我们带的CD已经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卖CD仍旧可以活一段时间。可是我们仍旧满足又开心地买下那些CD。多数我们都是拥有的。只是没有带上它们。比如我喜欢的Mazzytar的,Mono的,还有小野喜欢的Pattismith的。同样是落时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钱之后我站在店门口,突然觉得很凄凉。我们讲话很少,寂寞环绕。很多时候,我们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听自己的音乐。我们都用音乐把自己导向另外的出口。
  有一家店子卖亮晶晶的银饰,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卡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布娃娃。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我那嚣艳的粉红时代。我穿粉红色条绒A字裙和大头皮鞋、扎雪青色头巾和用毛线绑一头辫子的时代。我想起那时候我妈妈多么地热衷于给我梳头发,扎辫子啊。那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每一个早晨我坐在桌边吃早餐,我妈妈站在我的身后给我梳头发。她不厌其烦地给我用毛线缠十几条彩色的辫子。她还喜欢给我买“淑女屋”蕾丝花边的袜子。我猜想我妈妈小的时候一定没怎么好好玩过布娃娃。她通过我弥补了她小时候的遗憾。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的妈妈是多么热爱她的这只布娃娃啊。
  我试戴了几个卡子。冲着小野笑一笑。然后摘下来。
  我看到了一只手链。银色金属紫罗兰色的碎钻。繁复和虚假的高贵。很落伍的。可是它让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只手链。那只我和小野飞快奔跑的时候遗失的手链。某一个皎洁的夜晚,我的外婆拉过我的手,把那只手链给我套上。那时候,我兴奋极了。
  我摇一摇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没有摘过它,在外婆的葬礼上,我紧紧地抓着它软弱地哭泣。
  可是我掉了它。为了跟随小野,我甚至没有停下来捡起它,珠子们就这么波光潋滟地各奔东西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外婆,一点也没有,甚至连她的一条皱纹都没有过。
  我戴上了这条手链。摇一摇,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见小野已经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链,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我和小野都很饿了。小野带着我走进一家日本寿司店。赏心悦目的橘红的生鱼片。洁白的米和青草颜色的调料。小野知道这是我格外喜欢的。他和我站在外卖的柜台前,小野问我,你要吃哪一种。
  我看看价格。我觉得它们其实很便宜。善良慈爱的爸爸妈妈一直使我是个富有的孩子。我从前买它们是不需要低头研究它们的价格的。可是现在,我知道买过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沉重的族谱之后,我们已不会有很多钱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野重复了一遍,摇摇我:你喜欢的是哪一种?
  我仍旧不说话。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说:我可以决定吃什么,是吗?
  小野说:是的。
  我说:那好,我吃一个面包。然后,我想要刚才的那只手链。
  小野看着我。他可能觉得有一点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气。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寿司店,掉头奔向那家卖银饰的店子。
  我的心情好极了。因为小野拉着我的手,在一个天空和楼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们最应当的样子。在我没有出逃之前,我所想象的逃离是没有任何苦难的。仅仅是我们牵着手,像一只刚刚蜕变出的蝶的一对翅膀一样,永远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小野,你知道吗,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欢裙子。因为我知道的,你会拉起我的手,我们在风里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飘起来的时候是多么好看啊。每一个褶皱都会舒展开。和煦的风梳理着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个细节都铺散在我的面前。我觉得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动物。因为他们一直在动,在呼吸,在跟随我们成长。
  小野和我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小野买下了那只流露着俗气的华贵的手链。他给我戴上。看到我的脸上带着一个吃饱饭的满足微笑。
  我仍旧是吃了寿司作为晚餐。那是小野坚持的。是我喜欢的杏色生鱼片。还有绯红的鱼子酱。小野坐在我的旁边喝清酒。我故意把碗碟放得很远,然后伸长手臂去够到它们。这样我的宝贝手链就会响起来。哗哗哗的。我以为我回了我从前的那个满是泉水的城市。
  住进了一家小小的旅店。很窄的楼梯,游荡着女人暧昧的呻吟。我看到瘦小的壁虎在房间的墙壁上散步。隔壁好像有对恋人,壁虎在偷听。它一定觉得太乏味了,因为我和小野根本不讲话。我们并排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连话也不说。
  小野起身去冲凉。他换了一件无袖的棉制紧身的白色T-shirt和一条牛仔肥大的中裤。
  我仔细看看他。觉得他的头比我想象的要大,身子比我想象的要瘦,比例有些失调。像个发育不良的苦孩子。我于是有一点想笑。可是真的是爱他。不会因为和想象有出入而失望。一切都刚刚好。怎么都刚刚好。
  我去冲凉。发现我的脚早就被磨破了。很多血,结痂的和黏稠的。黑色的和褐色的。我很惊讶,因为它们伤势这么糟糕我却一直没有察觉。因为奔跑的时候我在我的极乐里。我的视野里只有前方的那只挚爱的手。我没有多余的鞋子了,没有药水。我把这些情况默默地说给我的脚听,并告诉它们我真是不想再麻烦小野了,所以拜托它们自己好起来。
  我睡觉的时候把脚用毯子包起来,整个地包起来,不让我自己和小野看见它们。我和小野只有一条毯子。第二天早上小野说,你霸占了整个毯子。我说是吗,对不起。
  我的伤口溃烂了。它像一只褐色的蜈蚣一样盘踞在我的脚上。我觉得它把我弄脏了。
  我觉得可耻,我不想让小野看到我的可耻的溃烂。我在第二天早上走路的时候很小心地走在他的后面。我不让他看到我疼痛的表情。
  他发现的时候是中午了,我不记得我们已走过多少路了。小野想要去海边看看。可是他不知道海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方向。他买了一张地图,然后他就走在前面,寻找,迷路,再问路,不停地追赶巴士。我觉得跟上他的步伐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我甚至开始丧失掉坚持我的优雅的决心和勇气。
  在巴士上,他看到我在左边发抖。然后他看下去。看到我的双脚。它们紫红的颜色,湿漉漉的。我的眼睛盯着小野。他的难过和他的厌恶。是有厌恶存在的。他开始因为我丑恶的双脚厌恶我了。那一刻我是多么难过啊。我想和我的双脚分道扬镳。它们连累了我。
  小野和我在下一站下车。他在下车的时候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我觉得那是一种蛊惑的药膏。深入我的骨髓。我开始雀跃。我觉得我可以抛开我的双脚,可以跳起来,像一只羽毛勃发的鸟。
  可是我没有。他松开我的手。在马路边。他打开他硕大的背包,开始摸索着寻找。我知道他想找些胶布之类的东西。他找得很辛苦。太大的包。他怎么也找不到了。出了很多汗。我说,小野,算了。停下来休息就好了。
  他没有理睬我。他把背包放在了地上,一点一点把东西拿出来。我们站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拥挤街道。他迎着很多人的目光,把背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像是警察局里的搜身。我站在他的旁边。溃烂的双脚,不肯放弃微笑的脸庞,局促不安的眼神,我们是多么可怜。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他们也许只是过客,只是经过。可是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冲着我们来的,走得越来越近,看着我们。像是要吃下我们。
  我说小野,求你了,算了。算了啊。
  他的一半东西已经在外面了。像座五颜六色的坟冢一样堆在我们面前。小野蹲在地上,双手伸进背包里去,一把一把地掏出来。他的牙是咬着的,我听到它们响了。我知道他在怪我。他怨恨我啊。他觉得我的难看的脚给他带来了耻辱。
  小野终于找到了。他拿着胶带站起来。他把胶布给我。远远地递给我。然后他背过身去整理背包了。是的,我明确了他在厌恶我。
  我和小野隔着一段距离在街上走。我和我的脚跟在后面。我们被他的眼神抛弃了。
  我没有力气去强求那只手回来。它高不可攀。
  小野应该没有钱了。他很久没有胡乱买东西了。
  我们没想过要离开D城市。可是也没有留下来的打算。我们就这样僵着,他跟我说话很少,墙上的壁虎失望地走掉了。
  下雨。我坐在黑的房间里。看见雨水进来避雨。它们进了房间,可是无处可去,只能窘迫地粘在墙上。
  小野说原来出走是这样暗淡的一件事。他终于说了。我坐在黑黑的房间里,他站在门口。他说他什么还没有做呢。除了几张照片。
  他轻蔑地说,除了几张照片。我想起那几张照片。在我的青春跳失身亡之后空空如也的我站在那里的照片。的确值得轻蔑。
  然后小野出去了。带了相机什么的可是没有带我。我看见他的手合上了门。我知道我如果无耻一点就上前去抓住那只手。我再哭起来最好。我想说小野别走,别走啊。
  可是我没那么做,事实上在我跟了小野的那天起我就足够无耻了。一想到和小野分开,眼泪那么轻易地就掉下来。然而我了解小野,不会有转机。他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就是透明的风。多么无力的风,甚至没有办法吹乱他一根头发的风。
  我在连壁虎都扫兴而去的房间里做了一个梦。我认为自己根本未曾睡着,恍惚坐上了地铁或者火车一样进入一连串的梦里。
  我吃红豆冰。灼热的午后。妈妈说如果出去锁好门啊你。有电话找爸爸。我说爸爸不在你是哪位啊。小朵来找我站在门口说你去看啊DKNY的新香水,然后她走了。她新交了长得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样的男朋友,她说她得表现好点。她又说那个鼻子特别高的男孩子没怎么见过莲花和泉水。她说她带他去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不去莲花年年开啊已经一点新意都没有了。
  哗啦哗啦下雨了。我在阳台上一边收衣服一边听Mono。Mono是我心爱的乐队,男孩子和女孩子,两个人的乐队,干净,不乱。我站在阳台上听Mono。心情舒畅。我翻看照片,旧的毕业照,有个女生我忘记名字了,发短信给小朵:毕业照第二排右边第三个女孩子叫什么啊。
  我昏昏沉沉醒来时意识到那是我曾经的一直的有些无聊却津津有味的生活状态。我觉得我的心被揪起来了。被扯着向我离开的北方飞。我的身体像无法熨帖的衬衫一样和我的灵魂分隔。
  莲花泉水,粉白颜色和哗哗的水珠。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满头卡子的傲慢的女孩子。
  她太幸福了她喜欢晃着颜色花哨的头发说烦死了烦死了让我离开这里吧。我的夏天就像一盒没有来得及好好享用的冰淇淋一样就这样化掉了。我现在好像一个过季的马戏团明星看着自己当年举着火炬冰淇淋的照片,看着那只完美无瑕的冰淇淋在我头顶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泪。
  我吸了一口气,眼泪就出来了。它们像兵荒马乱中的逃兵,顺着我茫然无神的眼睛闯出来。它们很无知,它们只是想找一个洞逃出来。它们说你的内部太糟糕了啊都烂了你知道吗我们受不了了我们要出去啊。
  我跟我的泪水对话,我说对不起我知道啊我烂了我知道了求求你们不要离开我我要枯槁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分开了因为我的灵魂干瘪了。你们别离开啊。
  我坐在床边和我的眼泪对话。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我失败了小野,真的,我这一刻特别后悔。我开始狠狠地想家了这一刻。小野我想妈妈因为她比你善良。善良,小野,善良啊。你怎么在我们一路走来的途中就丢失了呢。
  梦里我妈妈一直说,你不要乱跑回家早些我给你买刨冰回来。
  她太善良以至于我懒得致谢。
  小野仍旧没有回来。
  我不停地听到阁楼的楼梯在响。我听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们真的很坚强。没有流下眼泪来,即使头破血流。
  我想出去寻找小野。我觉得他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我没有来过D城市。我也没有地图和钱。甚至不辨南北。
  可是我仍旧带上门就跑了出来。
  楼梯上也有了我跑动的声音。我咳嗽。冲下去。
  我闯到大街上。我记起一部小说里的描述:散着头发奔跑。脚流血。
  我去哪里。小野你在哪里。小野,我来了你在哪里。
  我向左,坚持一个方向。我坚持跑下去。我的脚又开始流血。我要烂死在这个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边走一边烂掉。上帝保佑我在烂掉之前找到小野。
  我记得《广岛之恋》里那个要命的女孩子。她爱了一个敌人作为情人。她非得爱他不行。她叛离了世界。世界来围攻她了。
  她被关在冰窖里。她说这里也好呀这里有我的情人。
  没错。那个纳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里身体将烂未烂的情人。她绕着他走来走去。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现在一样。像我现在一样披头散发。我要去前方,远方。我踩在一条霓虹闪烁的斑斓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经像彩虹一样消失了。
  围绕一条街,我来回走。我想小野回来的时候会经过这儿。经过的时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个招呼给他。我跟在他的后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记不得过了多久,我在街角一个很华丽的美发店门外的大玻璃里看到了小野。我坚信这是一种吸引,使我可以这样盲目地摸索着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只高脚的旋转的椅子上。套着一块深绿色的围布。小野冲着一块火焰一样明亮的镜子笑,暖和的。他的头发已经短了些,像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一根一根竖立着。他带着绅士笑容和理发师亲切交谈,不时会有小撮的头发从他的脸旁边划下来。
  我早该想到小野应该来剪头发了。他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会允许自己有一丝的凌乱。
  小野还没有看到我。我把头和手都靠在玻璃上,冬天的长满白色苔藓的玻璃。我多么贪婪地看着我亲爱的小野。我看着他一分一寸地更加好看起来。
  我的脚要断裂了。头很昏。再透着玻璃看的时候我却无法看清里面了。
  玻璃像电影屏幕一样一闪一闪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过玻璃走出来。
  我妈妈来了。她说你出门怎么不带钥匙呢。她说红豆冰化干净了。真是的!
  我张了一下嘴。想说对不起的,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妈妈不见了。
  小朵来了。她说我身上香吗,这是新的DKNY了。她仔细看看我说,你怎么现在这样颓废和邋遢呢。
  她也不见了,我来不及问那个高鼻子的男孩子还同她一起去赏荷花看泉水吗。
  爸爸也来了。他说孩子你快过生日了,我送给你什么呢?
  他自己思索着,消失了。
  我看到最后一个出现的是我那个开酒吧的朋友。他还是穿得很讲究,走过来。
  我一阵痉挛。我是那么不想见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过来一定会笑话我。
  他笑说:原来这就是你的下场呀。这就是你走之后的生活呀。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着他离开的时候是多么决然。我把他扔在后面和初夏的郁闷里。他怎么也不能明白我为什么和一个骄傲自大的男孩子这样走了。他摔了那个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说,你不要后悔你永远幸福才好。
  我走了。我是在说,好,我不会后悔,我和小野永远都幸福。
  此刻我看到他走过来。嘲弄的浪涛像一场咆哮的海啸。
  我本能地退后。我不能让他靠近。我用手拍打着这块演戏的玻璃,结束吧,结束吧。
  我也许疯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讽;我也许烂了,可是决不在人前丢人现眼的。跑吧,让我安全地离开。我转身逃跑。
  最后,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现。他从玻璃后面推门出来了。顶着他崭新的头发样式。我想说你终于来了。和我一起跑吧。我们不能被嘲笑。
  我们的灿烂夏天永远都不能过去。走吧,小野,我们跑着继续去远方。
  我没有得到小野的答复。我看着他没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视野里缓缓地横了过来。像安静的河流一样横了过来。
  我躺在一家小医院。我在输液。我发烧,还说了很多胡话。
  我看见小野在我的旁边。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说他看见我在美发店的门口拍打玻璃,然后疯跑,看见他就对着他喃喃地说话,然后倒在地上。
  他说,幸亏我看见你的时候很及时。他是这样说的。好像他是一个英雄。
  他看见这女孩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贯喜欢的骄傲女孩子的样子。她像被关的动物。温顺里带着他无法降伏的执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挣脱他的手。掉头。
  小野让我坐起来,他抱住我。小野的脸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样悬挂着。月亮向太阳借了光。小野的光来自什么地方?小野,此刻我觉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这白的床单,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还是一样纯洁慈爱地照顾着我。
  我们灯彩一片的道路也是个假象。小野你扔一块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长在灯杆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这样做了。我们一边走在我们的光明大路上你一边消灭着光亮。
  我的眼泪逃逸出身体。懦弱的东西们,都走吧都走吧你们。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块Pizza给我。我的心立刻温暖和柔软起来。我说,你也一定很久没有吃了,我们必须一起吃。
  他从来不让着我。我们就一起吃。都省却了说话。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个喷嚏。我们两个人都很饿了,这块饼不够大。可是我们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来了。我们觉得剩下部分应该是对方的了。我们两个都是无比倔强的家伙。我们谁都不能说服谁,所以这块难堪的饼只能在我们中间冷掉了。
  小野安安静静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说给我听。
  他说他卖了他的手表。
  他又说他看了场画展。糟透了,他说。
  我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不知道应当显露什么样的表情。他不应该这样。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足够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场画展的时候一定就知道不会好的,不是他所喜欢的,可是他仍旧去。也许只是为了看完之后批判它,自己冲自己发发牢骚。
  小野继续说,画展很糟糕,他见到那个好看的女画家像迎宾一样站在门口。男人们于是来膜拜这个花一样扎起来的女人。
  于是你就进去了是吗小野。我说。
  我的脚开始疼。小野说你的伤口缝了好几针。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我的手表摘下来。给小野。我第一次决定讽刺他。我说小野,再去看吧看画展。看看是不是一样的糟糕。
  小野看着我。他吓着了。他发现我的眼神像两块因为天气开始寒冷而烧起来的炭火。我不再安静,开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着我。他的视线受到了阻碍。我们之间有一块我爸爸我妈妈一起送给我的手表和一块冷掉的饼。
  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阻碍。任何东西砸下来,我们的爱情都完了。
  我继续说:小野,没关系的,你拿去卖或者怎么都行啊。反正不是什么珍贵的生日礼物。我爸我妈就喜欢这样,没事情总是送我礼物。
  我的这个句子说得非常费力气。最后的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些字在我的心里来回撞击。我的心里面很空荡。因为我的良心没有了。
  小野脸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块。像是日全食过去之后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说,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给我买刨冰的女人给我买礼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树叶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家门口的树,叶子掉下来,没有机会见到我它们就腐烂掉了。一个轮回有多长呢,再次相见的时候或者我是一棵树了。小野,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知道我从爱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总是说,让我做一棵树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觉得这些话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现在觉得很有趣呢。我忘记小野你是有脚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树也会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树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热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简略的枝干。我把我长大之后的第一个故事写在上面。
  他们只允许我写一句话,我就写:我要跟着小野走。
  这句话占的空间太大了。结果它挤占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带着这几个空空荡荡的字来来去去地跟着你奔波。它不想家因为良心没了啊。
  小野再坐过来了一些。他拿开手表和饼,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他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说,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不太爱我。
  他说,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
  我看见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难过了吗。
  小野再靠近。他的脸上有凝结的冰凌和大块的暗影。我记得那天我跟着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时候,这张脸不是这样的。这张脸上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理想。它和那个夏天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晒着阳光。可是比那个夏天里的任何东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开始逃跑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我们非常严肃。严肃是一种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黄色有关的表情。我们是那个夏天被震落的惊喜。我们咄咄逼人。我们灼灼逼人。
  小野说让我们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几秒钟,他抱住我。我是路边那个有些忧愁的布娃娃。他充满责任感地捡起了我。我感恩了一个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亲爱的我们不能放弃呀。
  小野的身上没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脸还黑去了大半。热情没有了从前的汹涌。可是我们在这个时候终于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这个时候说话他会认认真真听到。如果这个时候我问问题,他会好好地作答。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太多的时候他把身体卸给我,带领我走,这个壳子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输液管子几乎要被我扯断了。可是我仍旧抓住不放。这样紧,我的指甲故意嵌进去。有血吗。小野,它们热吗它们奔涌吗。小野我喜欢我们都流血,坟墓殷红。
  小野我现在这样狠狠地抓着你是因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鳞片。我不喜欢你这种冷漠的鱼的形象。我不喜欢那些块状利器。我要把它们揩下来。
  小野和我这样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像两个落难的灾区儿童一样抱在一起。我们好像刚刚认识。我们崭新崭新地相爱。在我们自己击落的上一次爱情的碎片和废墟里。那是我们不能再提的一场灾难。
  小野说:原谅我。
  他在黑黑静静的病房里,说出这工工整整的三个字。他说了这三个字为我止血。因为此前他发现我浑身是伤。痛得开始到处冲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这个时候意识到这个女孩是他必须来好好给予治疗的病员了。他有太长的时间把她搁置在旁边,左手边,右手边,他忘记了,忽略了,反正随便。他这样轻易地一放就继续他自己的伟大工作了。
  这个在他左边或者在他右边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爱着他,可是他没有时间理会她。她开始记怨他,她最后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离她这样遥远的地方。她抓不住那只手,于是放声大哭。
  破旧的病房,假装纯洁的洁白的床单。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手表,Pizza,你们都来作证,我们要重新开始。小野说要我原谅他。
  原谅吧原谅了呀。我们上一个没有成功书写的故事。放它过去吧。你看这新生的爱像个小说一样华丽。像棵树一样笔直。像这个秋天一样溅满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没有了繁重的一直压迫在他神经上面的梦。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开了吗。油彩胶片你们都离开好吗,从小野的脑子里离开一会儿好吗。我只想和这个男孩子单独呆会儿。没有理想的没有压迫的他。那个身体里没有了你们的他。
  我要继续说。我和小野紧紧拥抱。有热浪,夏天再袭。我们都很感动。
  小野说,你睡吧,我们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怀里睡觉。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软,我没有被他坚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护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护下,可是后来我丢失了她给的礼物,跟着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气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梦里露面。今天她回来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为什么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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