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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五、神魔俱灭

在那一击袭来时,白璎根本无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最熟悉的人对自己发出了必杀的一击。那些锋利的引线呼啸而来,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脏!
  只有一步的距离。
  后土神戒发出了璀璨的光华,展开屏障护卫着主人。背后的黑暗里有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一道金光激射而来,压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纠缠在一起。
  引线继续呼啸而至。
  魔!是魔在操纵着一切,要让他们两人自相残杀的死在这里!
  白璎竭尽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离实在太近,她根本无法在这一瞬间做出有效的防卫。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啸而来,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刚刚凝聚回血肉之躯的身体裂开,鲜红色的血飞溅而出。
  那张冷漠的脸近在咫尺,邪异而苍白,黑暗的双眸黯淡无光。他周身燃烧着无形的黑色火焰,那种火焰是由内而外出现的,瞬间将他吞噬。
  在这一刹那,她只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和百年前重叠了。
  苏摩……在最后的一瞬,她脱口喃喃,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引线呼啸而来,洞穿了她的心脏,从她背后透出。他因为巨大的冲力而急遽前进,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开的双臂中间。在刺穿她心脏后,他停住了,就这样静静地停在她的双臂之间,无声无息,仿佛死去。然而她却能够听到他体内那个狂笑的声音,细细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畅——那,应该是他那个始终不肯消失、满怀仇恨的孪生兄弟吧?
  阿诺……到了如今,你可满足?
  在刺杀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灭了。阿诺从他体内悄然撤离,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孪生兄弟,残忍地旁观接下来的死亡。
  在眼里黑暗退去的瞬间,苏摩怔在了原地,无法说话。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张开了双臂,贴近了他,轻声呼唤:苏摩,苏摩。
  没有想到,一百年后,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里……难道,你就是我始终无法摆脱的宿命诅咒?那一瞬,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坦然,所有的坚持和守望都颓然溃败,仿佛一片到了季节从树梢落下的叶子,准备随着湍急的水流飘然远去。
  真好……真好。就这样结束,也是不错。反正,她也已经为空桑竭尽了全力。
  她紧贴着他的胸口,感觉他冰冷的身体正在被她心口滚烫的热血温暖。
  苏摩怔怔看着她,双手保持着一击过后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复,脸上却毫无表情。她只觉得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我又……”她听到他开口,握着引线的双手剧烈颤抖。
  “别动,别动。再动的话,血会流得更快”她低声喃喃。
  苏摩不敢再动,双手仿佛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庙里僵硬着。怀里的人是如此的温暖宁静,洁净美好,简直和他来自于两个世界——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在这样的纯白色光芒下自惭形秽的吧?
  白璎在黑暗里沉默,感觉最初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身体居然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将来临了么……这个刚刚新生不久的身体、又要再度毁灭了?
  身后传来魔的狂笑——那样的得意而狂妄,带着操纵生死、毁灭一切的睥睨。神庙里的黑暗气息越来越浓重,仿佛要吞没这个六合间的一切!
  她悚然一惊,极力凝聚自己溃散的神智。
  不,魔还没有死!如果她就这样死去的话,还有谁能够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半途而废!
  “苏摩!”她霍然抬头,在他耳畔低语,“我身体现在好像还能动——来,帮帮我,一起把它给封印了!就趁现在!”
  然而,苏摩却没有说话。她诧异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略略抬起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双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颤抖。
  “怎么了?”她低声问,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异常。
  外面夜空里战斗正酣,不断有风隼拖着长长的火光坠向大地。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声一步步的逼近。同伴尚未有回应,白璎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犹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转身。
  一步之后,她就退出了他的怀抱,洞穿心肺的引线从她身体里抽离——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血流出来。在离开了她身体后,她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平复,只是一眨眼便仿佛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的消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骇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
  然而,背后迫近的杀机已令她没有时间多想。
  “动手!”忽然间,那个沉默的人开口了,急促而决断。
  黑暗里忽然仿佛有万点星辰亮起,苏摩忽然动了,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从他的十指之间闪耀出了千万道引线,只是一瞬间就在神庙内织出了重重的网,将正在移动的破坏神石像如茧般的包裹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同一时刻、白璎应声点足,合身飞掠而去,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剑刺向了那个魔——后土神戒回应出了极灿烂的光华,上古传承的力量涌向她的手指,光剑上吞吐出凌厉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仿佛明白了什么,发出震惊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锋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从神庙内四射而出,炫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溃——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内而外地碎裂。
  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剑、完成最后的一击后,白璎剧烈的喘息,却不敢拔出自己贯穿在石像上的光剑——因为生怕一抽剑、这个魔鬼便会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样,再度凝聚成形。
  身上的伤口已经莫名其妙的愈合了,然而她却依然觉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经过那样长时间的交锋,连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经微弱下去,
  “苏摩,苏摩,”她低唤,“接下来怎么办?”
  然而他没有出声,在她背后保持着奇异的沉默。只有高天上的风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庙,发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长短声音。
  白璎不敢分心回头,心里却一分分冷下去:“苏摩?”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不要松手!”在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回头看时,耳边传来了白薇皇后威严淡漠的声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克——用力量一直压住他,直到他的实体和魂魄完全湮灭为止,才可以撤剑!”
  “是。”她低声回答,感觉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苏摩,苏摩怎么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剑,贯穿了魔的身体。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续地崩溃,盛大的金光从由内而外的发散而出,将整个神庙笼罩,似乎一颗太阳在迅速地燃烧——那样强烈的光线仿佛割断了时间和空间,将此处的一切笼罩在无始无终的无限寂静之中,在这个万丈高空之上的神殿里,一切仿佛都停住了。
  “原来你是……”魔金色的眼眸穿过了白璎的肩头,看着她身后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苏摩还是没有回答。
  魔的石像在崩溃,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静静的凝视着碎裂中的孪生兄弟。
  “琅玕,你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女神开启了冰冷的双唇,吐出这样的话语,纯黑的眼里没有表情,“为何还要挣扎?是否心里尚有不甘?”
  魔发出了低低的笑,没有回答,金色眼眸里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璎那一剑钉住,从脚底开始一片片的迸裂、散开,在虚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脸上,宛如刀锋般锐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洁的脸颊上,忽然滑过一道殷红色的痕迹——黑曜石的眼里,居然流出了血一样的泪!
  “终于结束了么?”毁灭终结了持续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里,白薇皇后脸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伤和软弱,将深藏千年的话在最后一刻倾吐。
  魔的笑声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来,凝视着虚空。重重帘幕翻飞,帘幕外映照着无数坠落毁灭的火焰。魔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某种无法说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发现我竟从来不曾真正懂得你……从一开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声音在虚空里缓缓传来,“那么,结束之前,总应该让我明白吧?”
  身体在不断的溃败碎裂,魔转过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觉察地低了一下眼帘,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叹息:“琅玕,我在九岁之时遇见你,二十一岁嫁了你,三十二岁开国登基,三十三岁生了姬熵——但是,多么可笑……一世夫妻,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谁?”
  “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对等的吧?在遇到我时,你已然是修行了几千年的云浮人、云荒大地上被称为‘神’的存在——而我,却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学习星象的十几岁少年而已,却不知你是为了修习占星术,而跟随了那个老星象师四处流浪。”
  “你本来的出身,心中的抱负,从来不曾对我说起。”
  “我只知道,越到后来你便破坏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须阻止你。
  “天赋予我力量,大约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在某一日,阻止你毁灭这个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断指还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后的今日!”
  白璎愕然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这、这是白薇皇后说的话么?那个强大无比的、神一样的女人,终于承认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败……如此软弱如此无助,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只是执拗地抱着必须归家的执着念头,一路艰难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个深爱也深恨的人的面前,问出一句为什么。
  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流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领我,陪伴我,令我一生与众不同——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何要获取力量?为何要统一云荒?为何要锲而不舍地建造白塔?……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缓缓走来,白玉般的脸上有着两道殷红色的血泪,触目惊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溃、消失……然而在那种破裂上升到颈部时,仿佛终于苏醒了,魔金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表情流转,凝望着对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种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动了嘴唇——
  “为什么?琅玕他当然是爱你的啊……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声音吐出时,所有人悚然动容——变了!这个声音,忽然之间变了!
  “你是谁?!”女神的雕像霍然抬头,纯黑的双眸里露出惊骇的表情——魔的雕像开启了咀唇,吐出低语。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个破坏神的石像里,到底藏匿着怎样的灵魂!
  “我是谁?”魔在低低微笑,“如你所说,我是破坏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后声音惊惧,“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来,“琅玕在这里呀!”
  巨大的石像动了起来,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弯曲,将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里闪着说不出的诡异:“琅玕他就在这里呀……你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都听得见。只是现在,暂时还轮不到他来说话。”
  “你究竟是谁?”白薇皇后诧然,眼里有杀气。
  “我是谁?”魔低笑,“还不明白么?我的孪生姐姐啊……”
  魔将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是谁——那么,我是上古的御风皇帝;是空桑始祖怀仞皇帝……同样,我还是空桑毗陵王朝的开创者、云荒的统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后惊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低语:“是的,魔和神一样,没有实体,只能以各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在冥界成为鬼怪,在荒野成为妖兽,在人间则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变万化。而和神一样,我也更偏爱使用人的躯体而已——万年以来,一共有三个伟大的空桑君主与我共存。他们都先后成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带给他们的力量和权势,也付出了灵魂和身体的代价——然后、因为人类肉体无可阻挡的衰老,而失去了躯壳,只余下灵魂成为祭品,永世不能离开。
  “一万年前,当怀仞皇帝的躯体不堪再用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找到合适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镜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当你们两人在镜湖中心打开封印,将我释放,我才选择了新的寄主:我附身于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那些人出于各种目的与我交换了契约,付出的代价就是渐渐失去了自我。”
  “为什么人类总是那样有自信?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很强,妄想凭着意志便可以遏止我,可以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换灵魂的代价!——多么可笑!
  “你的丈夫是云浮翼族,修炼千年术法高深,便以为自己成了神——他从镜湖中心将我从上古封印里挖出,占用了我的力量,却始终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这种力量。
  “——可是,最后呢?
  “呵呵……你看,他连你都杀了。”
  魔低低的冷笑,将亘古的谜团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和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原来居于云荒最高处,一直操纵着大陆命运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这个拥有毁灭力量的破坏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时无双的英雄。
  千年后,唯独存留不灭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着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里也闪过一丝诧异:“奇怪啊……既然当初你传承了后土的力量,我的姊妹应该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为什么现在看来,你依旧是个‘人’,而从来不曾展现出‘神’应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语,闪过寂寞的表情:“她去了哪里?莫非是已经将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时空?在我苏醒过来之后,在这个六合之间,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头,仔细凝视着女神的雕像,眼里神色闪烁。
  “难道,她把创造和守护的力量、全部交给了脆弱的‘人’来保管了么?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这种力量,平衡这个天地,而不愿再插手人世了么?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将手按在胸口,低声:“不,神与我同在——神也与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神把力量赋予了所有人。就如一粒盐融化在大海里,它虽然消失了形体,但它会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会枯竭、也不会消弭——同样的,神虽然没有形体,却将与天地同在,影响着天地万物。”
  “神选择了相信人类,将力量散布于天下,藏善念于人心。我不是唯一一个获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剑圣门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都会拥有她的力量。一旦魔王诞生,那些守护的信念就会重新凝聚,将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为何种形式、依附于谁之上,只要你一出世,都会被遏制!”
  那样的语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来你说的没错……能说出这样话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坏神忽然大笑起来,头颅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还在……是的,她永远会与我同在!”
  “白璎,封印它!”看到魔的一双眼睛还在闪亮,白薇皇后厉叱。
  “是!”白璎不敢耽误,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从下而上一剑斜掠,喀的一声将虚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头颅辟成了两半!
  魔没有丝毫闪避的意图。然而,虽然躯体最后一部分也被粉碎,那双纯金色的眼睛却没有消失。浮在虚空里,在白璎再度挥剑劈来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诡异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长夜逝去、黎明将近的时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转已经完成,斗勺换位。
  ——那颗破军,已然发出了旷古未见的血红色的光!
  “到时候了。”魔的声音低低响起,“这个身体,不要也罢!”
  金光轰然盛放,有一道影子从那个碎裂的石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风一样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强烈,即便是白璎、一瞬间都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只是一瞬,那双眼睛便在金光里消失了,只留下虚空里遥远的一阵大笑——
  “这些死灵魂,就还给你吧!
  “想彻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庙旋即恢复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风从四处吹来,从破败的户牖之间穿入,发出细微的声音,宛如逐渐剥落破裂的心。
  白璎握着光剑站在原地,剑上空无一物、却滴滴垂落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过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东西的瞬间,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里,看着神庙中的某一处,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红色的泪,纵横满面。一时间,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罗刹。
  她在看什么?白璎不解。
  “唉,最终还是让他逃了么?”白璎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喃喃,有无尽的疲倦和失落——那个魔物已经被他们合力攻击,几乎消灭殆尽。而对方居然在衰弱之极的情况下从容逃脱……难道,对方也早已预先埋下了计划?
  对,苏摩呢?她霍然一惊,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动静,不由回过身,在黑暗的神庙内踉踉跄跄地一路摸索,低声呼唤;“苏摩?苏摩?……你在哪里?”
  “这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回应。
  白璎惊喜地回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借着外面天空中交战的战火微光,她看到了静静靠在神庙柱子上的傀儡师。
  苏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阖起了眼睛,似是极疲倦。交叉于胸前的双手上隐约拖下断裂的引线,每一根引线上都有若有若无的血滴落——那一场剧斗里,他虽然没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负责防御和封锁对方行动、又要抵御入侵脑颅的恶念,也耗费了极大的精神力吧?
  幸亏到了最后、他们总算是双双无恙。
  “还好么?”她低声问,掩不住的关切。
  “嗯。”苏摩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简短回了一声,“你呢?”
  “我很好。”白璎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没有受伤。”
  ——魔虽然衰竭、但力量还是非常惊人,这样一场恶战下来,她居然毫发无损,实在出于原先的意料之外。
  苏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测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
  “怎么?”白璎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跳,忍不住上前。
  “没事。”他以一贯淡漠的语气回答,身子却始终靠着柱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头,水蓝色的长发覆盖了脸颊,留下深深的阴影。白璎依然隐隐不安,然而在她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
  “阿琅?”
  阿琅?这个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璎霍然回头,看向声音来处,却看到流泪的女神像正缓缓抬起了双臂,去触摸虚空的某处。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难道疯了么?
  “阿薇,真高兴又能见到你。”然而,空无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回应着那一声蕴含了复杂感情的呼唤,“如果不是魔在最后一刻解体逃逸,选择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远无法出来和你见面了……”
  白璎惊诧地看向神殿,然而无论她如何凝聚幻力,却始终看不到虚空里那个魂魄。
  “苏摩,你能看到么?”她低声问身后的海皇,“难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苏摩声音依旧低而轻,“那人的魂魄,应该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神复杂地变幻。旁观者能清晰的看到种种爱憎在女神石像的眼里潮水一样翻涌,惊心动魄。
  片刻的寂静长得仿如千年。
  最终,白薇皇后眼里得憎恨和杀意都退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凌厉:“阿琅……原来,你老了后是这个样子。”
  虚空里的声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弃这个躯体的时候已经耄耋——而你还是如此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不,当年你在苍梧之渊杀我时,我也已经三十许,”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涩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虚空的一问一答,恍如梦寐。
  星尊帝的声音长长叹息:“阿薇,对于当年的事情,其实我——”
  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宁可相信是破坏神的魔性侵蚀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种种恶行。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在千年之后释怀,选择原谅。
  “不,你听我说。”星尊帝低声回答,带着急切,“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千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转生……请你务必听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转慎重,一字一句开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破坏神无关——那时候,它尚未侵蚀我的心,,我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操纵。”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隐隐愤怒,“为什么!”
  “很多原因……可惜你当时没有耐心听我辩解。”虚空里的帝王叹息,“七千年后,你终于可以给我一些时间。”
  白薇皇后低下了头,半晌才冷冷:“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朝廷内的分裂。天下一统后,六部骄奢跋扈、拥兵自重,相互之间明争暗斗,随时随地会挑起新的内战。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权,以稳天下,却难以有机会——一直到海国派来使者为你贺礼……”
  听到这里,白薇皇后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以难以克制的愤怒一口气反问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后栽赃嫁祸给海国?——因为一旦挑起了战争,你就有机会出动六部军队,然后趁机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语音越来越急促——是的,是的,为什么他非要提起!
  轮回茫茫,命数无定。千载相逢只得一刻,转瞬便要各奔东西,从此黄泉碧落,茫茫万古,可能再难相逢——他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执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复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个声音却简短而有力地否认了指控——
  “七千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还会有谁?纯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杀我的!”
  “你相信纯煌,却不相信我!”星尊帝的声音里出现了愤怒的波动,“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惜拿自己妻儿性命当棋子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
  白薇皇后一惊,似是被对方震慑:“不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喃喃。
  星尊帝低声冷笑:“谁?你记得那个海国的公主么?那个送来当人质的公主……那一日,她给你敬过酒,祝你和孩子永远尊贵安康——你不记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声惊呼,回忆起了几千年前的往事。
  ——那个美丽绝伦的小公主,据说是海国内乱后的失败者。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时,海国一度动乱。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却曾试图和兄长争夺王位,结果败落。她的恋人被处死、自己也被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然而,皇长子冰炎虽然赢了夺嫡之战,但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他在内乱中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二皇子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灭族战争旋即爆发,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七千年后,白薇皇后慢慢开始回忆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脸色渐渐改变。
  ——那个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静从容,眼神里却蕴含着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愤怒。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那种美丽之极的浅紫色,象极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胆花。
  “是她?”七千年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叹息:“对,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议地喃喃:“可她,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说不出话,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是海国末代公主雅燃为了报复将她驱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坏海国和空桑之间的关系,试图挑起战争?——你的意思是:当初首先挑衅的、并不是你?”
  “当然。”虚空里的魂魄回答,“我怎会是那种把所爱之人拿来博弈的人!”
  转瞬他的语气就转为严厉,隐隐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陆地上来毒杀空桑的皇后和太子!——我毕生未曾受到如此挑衅,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国踏平,这口气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说了!”白薇皇后忽然厉叱,眼里露出雪亮的光,“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这件事,只不过让你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声笑起来——
  “是的,阿薇,你永远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微微冷笑:“所以,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谅。”星尊帝的声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气疯了。同时,你也把我气疯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却相信那个纯煌?!在你看来,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这般喜欢,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
  “阿薇,我告诉你:灭海国,我有千百个理由——但杀海皇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许任何人分享你——一丝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颤抖,定定看着虚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后,当她深爱的丈夫亲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时,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湮没。
  她所爱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阿琅,你听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紧了牙,一字一句,“我还是会一样叛离你!”
  虚空里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会!阿薇,这正是我如此爱你的原因——”
  “你是如此卓尔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万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无论在怎样的男人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么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却无法容忍你和我争辉!”
  “天无二日——我是至高无上、万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对我说‘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决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贱的鲛人,号召我的军队来反叛我!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连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你简直把我气疯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着虚空里的人,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是的,阿琅……当初,令我决意离开的,正是你这种越来越暴虐、越来越自以为是的态度。开创天下用了十几年,我们始终心意相通、相互倚赖。但毗陵王朝建立不过数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我之间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渐渐演变成了征服与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宫里,让我敛藏所有光芒,只为你一人所有。你不愿我再和你并肩作战,不愿我再对你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不愿再和我敞开心灵进行交流。而只想做一个至高无上、不容任何人平视的绝对的主宰者!
  ——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变得如此的独断专行、偏听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疯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语。
  虚空里的帝王苦笑起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我宁可让你死在我手里,从始到终的完全拥有你,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和心灵离开我一丝一毫!
  “阿薇,我至爱你,所以绝对不能原谅你的叛离——所以在你决然砍断手指,将后土神戒退还给我时,我亲手砍下了你的头颅!覆水难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与我决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远无法离开!
  “可是,苍梧之渊那一战后,你不知道那之后的所有岁月我是怎么渡过的……”
  “我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很强,强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难题——包括你的离开。
  “是的,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还会再活几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心灵,绝不会被任何东西羁绊。
  “在你离开后,我做过各种尝试——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试图抹煞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整个云荒上选来了无数的美女,可是没有个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术对自己进行封印,试图抹去那一段记忆,可是最强的术法也无法令我忘记哪怕一个片断的回忆……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长达万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多年短暂如一瞬——可是,为什么那样短暂的一瞬、却比如此漫长的一生更难以忘记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庙里是长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与虚空对话的神像,渐渐听得出神。背后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苏摩在黑暗里沉默,似乎同样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所以你离开了云荒?”许久,白薇皇后终于开口,问。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试图造起伽蓝白塔,返回我的故国,然而却始终不能成功——我终于明白:原来云浮已经将我拒之门外,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精神家园。”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么?那时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对这个大陆已经毫无留恋。我一个人独居白塔顶上,‘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那时候,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两鬓苍白,渐渐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云荒,还是对于需要继承王位的我们的子嗣来说,都是一个障碍。于是,我决定离开云荒,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这样一个人四处流浪,过完这看不到头的一生。
  “但在离开云荒的同时,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为二:把自身修炼而来的一半力量,以血缘的方式传承给了我们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坏神的力量,却被我封印入体内,随之带离了云荒!”
  说到这里,神庙里的所有人齐齐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七千年来,空桑一直传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传说那样源自破坏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难怪后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约、空桑居然还能维持繁荣那么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溃。
  “阿薇,你应该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是的,虽然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内心被魔的力量侵蚀得越发厉害,但我却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毁灭和破坏——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后,会越发可怕。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约束它——可是,当我死去后,又会怎样?当它再度转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会怎样??阿薇,我相信换了是你,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是,我绝不可以将它留给我们的后代,不可以将它留在这片云荒大陆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独居白塔顶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的术法、把魔封印在自己体内——然后,我带着这个灾祸离开了云荒大陆,从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个云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却不敢回去!
  “我怕自己会把灾难带给自己的子嗣,毁了一手开创的帝国,于是,就这样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七千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的可怕,既便对于云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时间里我去过无数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岁时出海的航线,一处一处寻访你昔年留下的足迹:红莲海、棋盘海、苍茫海、星宿海……到最后,无处可寻的我甚至去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没有目标,四处流浪。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个人孑然面对洪荒的虚无和绝望么?如若你恨我,就应该亲眼看看那一段时间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没有回答,然而眼里的神色逐渐柔和悲悯。
  “翼族的寿命虽然长达万年,但终究也有尽头。七千年后,我逐渐老去,意志力也开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里强大,它蠢蠢欲动,时时刻刻在我耳边低语,诱惑我去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被那些毁灭杀戮的念头煽动——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会以自残身体的方式、来满足内心那个魔鬼嗜血的念头。
  “可是,克制住了毁灭的欲望,却无法摆脱对故土的思念。
  “于是时隔七千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结伴,偷偷的返回了云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再看一眼自己绵延百代的子孙骨血——或许,在我的寿数到头之前,我还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结果,我却看到了什么?
  “梦华王朝末期,整个云荒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就像一枚由内而外烂出来的果子!
  “从西海踏上云荒的时候,我这个外乡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军队扣留——那个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赐与战士的白蔷薇徽章,脑满肠肥的样子却令人呕吐。他从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里勒索了金钱和女色,却食言不肯放他们走。在我拒绝他的勒索时时,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个号称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个不知是我几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没有来得及了解情况便随口下令将我斩首示众。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国?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后,我回到我一手缔造的大陆,想看看自己几千年来忍受苦难的成果——可我却看到了一个浮华肮脏的国度!
  “我毫不费力地杀死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从空寂城离开。那些冰族流浪者因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辗转于云荒大陆,四处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创造的一切到了今天变成如何——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伽蓝白塔还依旧屹立在那里,其他一切都变了……我只看到了昏庸无能的皇帝,拥兵自重的藩王,骄奢无度的贵族,肥硕无用的军队,堆积在百姓中的怨恨!
  “这个云荒完了……阿薇,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样。”
  星尊帝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为我独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灾难带离云荒大陆,而将力量留给我的子孙,空桑应该会千秋万代昌盛下去——却没有料到,极度的繁荣带来的却是极度的腐烂!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起了怀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语动摇了我的心:‘毁灭这被诅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脏和黑暗!这个云荒已经腐烂了……你必须亲手纠正你犯下的错。’——它在心底一次次对我说。
  “抗拒了七千年,这一次,我终于被它说服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云荒,在魔的煽动下,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脚下,愿意追随我,恳求我带他们返回被驱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这些怀着回归家园梦想的冰族却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正是我将他们从云荒上驱逐出去!
  “我成为了他们的领袖,教给他们一切,令他们制造战车和巨舟,从他们中间遴选战士和大巫……仅仅用了几年,就把这一群流浪者训练成了强大的战士。
  “七千年后,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云荒——来覆灭我自己的国家。”
  “呵呵……”静静叙述着,虚空里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时候,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而被宿命摆布着的人们,又是多么可悲。”
  “我本来只想清扫一下空桑的糜烂气息,给那些忘乎所以的后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可是,宿命的预言实现了。杀心只要一动,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苏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云荒,血洗了六部,马不停蹄地征战——那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残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处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无数的血和尸体堆积在一起时,我便会觉得很痛快……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
  “到了最后,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数屠杀殆尽!阿薇,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汇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为某种说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裔车裂!
  “魔的欲望已经侵蚀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无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魔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和身。我失败了。”
  “——这是我毕生里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惨败。”
  沉默再度笼罩了神庙。
  白薇皇后凝望虚空,眼神转为悲悯,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薇,阿薇,那时候,我真恨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会来阻拦这样疯狂的我。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云荒却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来阻拦!
  “我在无法控制的杀戮里几乎绝望……我甚至想过要向魔低头,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墙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薇皇后转过了头,看向了神庙一角里听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当时令你惊讶了?”
  “是。你知道么?当她跃上城头,托起皇太子头颅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时候……”星尊帝低声,“完完全全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虽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经被我封印在苍梧之渊,但那一瞬还是被震动了。
  “我甚至觉得是你再度复生了。七千年后,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带着战士们向我宣战。这一刻,我再也没有七千年前的愤怒,心里只是一片释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赐与我的珍宝,是封印杀戮之剑的剑鞘。
  “——这一次,我再不能负了你。”
  白璎终于忍不住愕然:原来是这样!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绝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条生路,让六王得以突围杀上九嶷山,打开了无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线血脉。而一百年来,他也始终不曾真的对空桑和海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有意无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在看到她跃上伽蓝城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很快就会从苍梧之渊的封印里解脱了,你会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语气和眼神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里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灭的本心,令我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我的精神力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总不能让心里的那个魔物为所欲为。”星尊帝微笑起来,“一百年来,我一直与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里,我拥有独立清醒的意志,能够遏止身体里的这个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虚空里的魂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无常,言行举止经常前后矛盾,令人琢磨不透——原来这个躯壳里,本来就容纳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啊!
  “这一百年来,我再度成了这个云荒的主宰——成为统治者的冰族对我感激且敬畏,通过种种途径不断地搜寻这个大陆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圣女大选。
  “可是,人世种种,于我已如尘埃。
  “——直到十几年前,巫彭给我送来了云家姐妹。”
  “唉……很难描述我第一眼看到云烛时的感觉。阿薇,在这个黑暗的神殿里,她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怀念。”
  “在清醒的时候,我会招云家姐妹来这里陪我。在黑暗里,我不许她们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那样截然不同的声音就会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是的,她像你。而且,身体里流着与你同样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留下了她,并给予了她我所能给予的一切……”
  白璎失声惊呼——怎么可能?在空桑亡国时,族里除了有极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泽之国藏身,侥幸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战祸中全数遇难,尸骨被堆叠在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地宫深处。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这个云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脉已然断绝!
  那个巫真云烛,怎么可能流着白薇皇后的血?!
  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虚空里那个声音微笑起来:“呵……不要惊讶——白璎,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出身于白之一族贵族之家的白凤王妃,曾经在一百多年前随外人私奔,背弃了整个家族——而云家、正是你母亲的后裔!
  “命运是多么奇妙啊……你看,你和云焕隔了一百多年,却依然相遇。跨越了时空的隔阂,消弭了辈份的区别,成了同门和敌手;而我,居然还能在七千年后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璎惊愕万分,一时间无法回答。
  白薇皇后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魔的下一个宿主,难道是云焕?”
  “是。”星尊帝叹息,“破军将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为什么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变了眼色,脱口厉叱,“破军出世,天下动荡!——魔要将力量转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唉……那是因为,”虚空里的人发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够了……阿薇。”
  “云浮翼族的生命虽然长达万年,但七千年后,我也已经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将衰朽,所以它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选定了新的宿主。这几年来,为了让破军彻底爆发,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绝路。”
  “何况……”星尊帝迟疑了一下,决定说出实话,“我当时的确也没有阻拦。”
  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是。我没有阻拦。”星尊帝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微妙的无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让魔转移到云焕身上、那它又会选择谁当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变幻,再也不说什么。
  星尊帝继续苦笑:“是——毫无疑问,它会选择真岚,我们唯一的嫡系子孙!而事实上,在前几日的开镜之夜里,我已经觉察到那个孩子已然开始动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极其需要力量的时候,魔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白璎怔住。开镜之夜……在镜湖底下,真岚做了什么?
  “我很担忧:这样下去,在六体合一的时候,魔便会选择他作为新宿主!虽然过了七千年,阿薇,我还是一个自私的长辈,不想让这样的报应落到自己的子孙头上。”星尊帝顿了顿,微微苦笑,“更何况,破军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毁灭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恶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来神庙为他祈祷时,我并没有阻拦魔向他身上转移的意图。在魔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杀戮,在云荒大地上画出鲜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缘的限制转移力量时候,我没有阻止——”
  “对于这件事,我听凭天意。”
  苏摩瞬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那一对千古帝后,眼里的光芒雪亮——原来,居然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血裔,不让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们宁可让别人取代真岚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破坏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从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虚空里的声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转头审视着发话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新海皇,你可真像纯煌哪,难怪后土的佩带者会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却是黑的,和纯煌完全相反。否则,方才魔怎么可能引诱出你心底里潜藏的‘恶’呢?
  “小心啊……新海皇!它能诱惑你第一次,就能诱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种恶就会如影随形——而你,总不能每次都像这一次一样的侥幸。”
  “所以,你注定毕生孤独。”
  苏摩悚然一惊,眼睛里的光芒由盛转弱,仿佛无法克制体内的某种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双手起了难以觉察的颤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紧。
  长夜将逝,天光转亮,微微苍白的光穿过了神庙破败的窗、投了进来。
  笼罩着神庙的金色光芒终于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颓败而空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风透入,有呼啸的声音。
  白璎忽然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仿佛短短的一夜后,自己就在这个神庙里渡过了千年的时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因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而全身颤抖——
  虚空里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个空桑的开创者,绵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辉煌全,仰赖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这个人,同时却也是灭亡了整个空桑的罪魁祸首!在他的手里,凝聚了无数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个家族。
  面对着这个七千年前的传奇,她应该拔剑相向,还是应该上前拜见?
  “我恨你。”最终,她霍然站起,对着虚空一字一字开口。
  女神微微一惊,纯黑的眼眸看了过来,落到了千年后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璎握着光剑,定定看着虚空,再度重复了一次,语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念之间便想颠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当作什么了?把这百万的苍生当作什么了?只不过你博弈里的一颗棋子么!凭什么!”
  她忽然动了——只是一瞬间,白影便已经掠过,一剑狠狠斩落!
  “我恨你!”仿佛内心长久克制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白璎一剑接着一剑斩落,眼里带着雪亮的光,气息平甫,眼里有泪水长划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拦,却发现虚空里的人根本没有反击。
  光剑如同闪电,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庙里,白衣少女持剑当空飞舞,面容上镌刻着愤怒和反抗。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来,他从未在这个温柔顺从的太子妃脸上看到过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来,她心底亦有这样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并不是神魔,也不是什么棋手,”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虚空里那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宿命和光阴的囚徒。”
  “但是,我却希望你们能从中逃脱。”
  黎明到来前,神庙里那一场神魔的聚首也已经接近尾声。
  “我必须走了,阿薇。”长久的沉默后,虚空里那个声音叹息,虽有不舍,却亦淡然,“时间已经用完了——我必须去往北方尽头的黄泉,转生彼岸。”
  “要去归墟了么?”白薇皇后静静开口,并无不舍。
  云荒之外,沧海云浮。有东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苍茫海、棋盘海;东方星宿海、斑斓海;南方碧落海、红莲海;以及北方从极冰渊。
  七海之间,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归墟。
  传说归墟在海天相交之际,虚无飘渺之间,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终汇聚之处。不单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连那天上的银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归墟却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上有轩辕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凌驾于尘世的灵魂,在死后并不需要经过云荒最北的黄泉而转入幽冥,在死后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极北之处的归墟,然后在海天尽头获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后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无数的碎屑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从塑像里浮了出来,澄澈无比。
  “你怎可与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杀戮过重,在归墟将有长达百年的炼狱时间。而你毕生高洁,魂魄消解后便会立刻转生彼岸,获得圆满来世——无论生还是死,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我当然要和你同去。”那双眼睛宁静坚定,不容置疑,“无论是哪里。”
  仿佛有些意外,虚空里的人长久沉默下去。
  这个云荒白族的女子从孩童时代就和他相识,少女时代与他相爱,成年后嫁给了他。然后,和他一起征战四方,开创新的王朝——他自视甚高,心里一直藏着凡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图,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顾身侧的人是否能够跟得上。
  到最后,和他并肩站在颠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云浮翼族,凌驾于云荒一切种族之上的生命体,以超出大地上人类的智慧俯瞰着云荒上的芸芸众生——包括她在内。却未想到、这一点暗藏的本心,难以消弭的自傲和对苍生的睥睨,却成了日后魔物附身的起源之点。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追随他的——所以在那一日,发现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时,才有这样出乎意料的愤怒和暴烈的手段。然而,没有想到在千年之后,当一切就要彻底终结时,那个曾毫不犹豫背离的人,却在最后选择了回归于他的身侧。
  “不必。”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涩,“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虚空里的那双明亮眼睛阖了一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么多年了,他还是那样的骄傲:“阿琅,不要赌气……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们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个人。”
  那句话柔和而坚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觉得心里刺痛,再难言表。
  从云浮城下来有多久了?九千年?一万年?拥有着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长生命,他在云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为获取更多的力量,得窥天道。一路走来,他从不在意身侧的一切:因为对云浮翼族长达万年的生命来说,这个大陆上的一切都太过于短暂,宛如蜉蝣夕颜,朝生暮死,朝开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独的旅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时,才会冥冥中感觉虚空里有俯视的眼睛——提醒他万仞高空上,有着他永远无法回去的故国。
  然而,在几千年的流浪后,他却遇到了她。
  当时,他化身为一个普通少年、追随着一个空桑老星象师学习术法,来到了望海郡的豪门白家。那个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丽聪明,宛如一颗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她时,就惊觉了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
  在白家待满了三年后,他选择了留下——虽然那个年老的星象师已经再也没有新东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学徒的身份随着师父留在了白家,过起了一个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八岁到十八岁。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云荒人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然而那段时间对云浮翼族来说却不过是一瞬的光阴。他凝望着她的成长,宛如看着一朵花的开放,目不转睛,生怕一眨眼、它便会凋零成泥。
  十年里,他并不是没有试图让自己离开,但每一次最终却还是在她的明眸下颓然放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她吸引,或许是因为她经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从孩童时期开始就是如此。
  那样的静默夜色里,天籁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苍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显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身侧的人和自己是对等的,她的生命与他同样的美丽、同样的绚烂,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开暮凋的残花。
  记得某一天夜里,她与他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坡上,仰头看着漫天的星辰,忽然说:阿琅,你看,那两颗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他微微的笑了,温和地叹息,眼睛里有着和外貌不相称的沧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两颗星辰,它们之间也间隔着毕生无法抵达的距离。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就侧过身来拥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着说,怎么会毕生无法抵达呢?只是一个伸手的距离呢!
  他忽然间就怔住了。她说话时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带着温热的、活泼的气息——那是绽放的、鲜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来枯寂平静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着”的么?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着的么?为什么千年之后,他完全记不起那些岁月里自己都做过些什么,而所有残留的记忆、都开始于与她相遇之后?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长的时光几乎将昔年所有记忆磨灭。昔时的种种雄心壮志、霸图伟业如今都已经黯淡无光,在光阴和宿命打造的囚笼中,他一直不曾停止过抗争,试图逆流而上,让天地回复到鸿蒙最初。
  然而,唯独不能忘记的、便是初见时的那一点刺痛和悸动。
  “阿琅,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又怎会再度留下你一个人。”
  千年如风过耳,最终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后一句话。
  神庙里忽然没有了声响。不知是不是幻觉,白璎听到了虚空中仿佛有簌簌的声响,宛如无形中有泪水溅落。然而,不等她分辩出真假,凭空起了一阵清风,神庙里千重帷幕一齐翻卷,向着北方悄然逝去。
  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消失。
  “白薇皇后!”急切间,她脱口惊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虚空里,远远送来一声低语,“我的孩子,希望你们幸福。”
  天地终于都寂静了,神魔俱灭,长夜逝去。
  外面持续了一夜的激烈战火终于渐渐平息,苍白的天光从四周透了进来,被重重的帘幕阻隔,显得黯淡而遥远。一地的碎屑随风起舞——那,还是神与魔的残骸。
  天上地下,俱归寂灭。
  “苏摩。”白璎站在破败的神庙里,在长久的失神后喃喃,“他们死了。”
  身后没有回答。
  她愕然回头,眼神忽然间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继而发出了一声惊呼:“苏摩!”
  ——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柱子滑落,毫无生气的委顿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双手散开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迹,胸口巨大的创口显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么时候受了伤?方才他根本没和魔直接交手,怎么会受了伤!
  “苏摩!”她冲过去,俯身他从地上抱起,急促的唤着,“苏摩!你怎么了?”
  苏摩没有回答,伸手攀着垂落的经幔,似是极力想挣扎着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苍白的手伸向虚空,到一半就颓然垂落。
  白璎骇然抬头,发现他靠过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红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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