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道卷 第五章 人命至重
三人人影渐远萧千绝方与中条五宝从一片树林中转出来萧千绝眉头一蹙道:“你们五个混账怎会落到贺臭蛇手里?”五人面面相觑胡老一苦着脸道:“咱们是来寻老大的。”萧千绝冷冷地道:“梁萧么?”五宝点头胡老万愤然道:“他不讲义气在临安扒了咱们的裤子把咱五个吊在树上大伙儿商议定了下次逮着他非得扒了他裤子吊他一回不可。”胡老千道:“是极是极更有甚者后来听说他坠江死了害得他们四个大哭一场……”其他四人怒道:“放屁放屁谁哭了?”胡老千千咳一声道:“当然不是我胡老千了前几日听说老大在百丈坪被人围攻咱们就来帮他。”其他四人同声怒道:“不对是来吊他。”胡老千笑道:“是极是极。哪知没碰上老大却遇上贺臭蛇跟老太婆贺臭蛇与咱们早有梁子动起手来嘿嘿后来么嘿嘿……就是那般了。”
萧千绝挥袖道:“好你们该寻谁便寻谁去滚吧。”五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拗拔腿便走。萧千绝瞧着晓霜三人的背影心道:“老夫平生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得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两个小娃儿本事虽然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这世间险恶老夫须得随在他们身后暗中护持。”他生平最重恩怨仇者睚毗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蹑在三人之后。
却说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精绝人侥幸获胜但也损兵折将死伤过半虽是凯旋人人脸上却殊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痛哭起来。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就地安葬。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上草叶剪成的小剑放置坑中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安葬之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然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但觉是别族隐私只得按捺不语。
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的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是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却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6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须臾积了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爹爹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哪知草木狼藉竟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梁萧怀里嚎陶大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便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必然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家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有所想也无话语是故路上颇为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呼道:“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处化瀑落下出轰然巨响。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却坚固依然人马行于其上也无甚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颇费心力。穿过峡谷只见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碧嶂高低参差流瀑纷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此地方才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只因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瞧去.却见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浑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目光刷地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复又退人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重又响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足尖点地应节起舞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端地似飞蓬翩转回雪飘荡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迭价喝起彩来。梁萧瞧得舒服忖道;“这该是我妈曾说过的‘胡旋舞’了千周万匝旋之不已果然名不虚传。”但这一想起母亲又不觉兴致尽消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拉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静了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颇是怪异。风怜俏脸通红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作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但瞬间又低了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猝然止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此时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呛啷一声将其中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间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叱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西昆仑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相较之下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缓缓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凝神静气一对虎目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败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娇躯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人土中转过身子飘然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足音响起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那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道:“听不明白。”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他这番话朗声道来字正腔圆。梁萧叹道:“原来族长早巳猜到了?”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道:“也不尽然。”欧伦依皱眉道:“还是不对么?”梁萧饮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显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认输这在精绝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扬眉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瞧得出来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叹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征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恐怕你更当得起些。”
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莞尔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嗯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者也调教不出你这等高手。想老夫铸剑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难道您……”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身道:“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名动中土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便不与你谦逊了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已是剑中极致无法逾越?”
欧龙子摇头道:“非也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是瞧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没料到哈哈没料到我欧龙子垂垂暮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打了个突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成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彻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里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刹那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憎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头一望却见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蓦地死念顿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行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湿漉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为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门去。过得一阵正当梁萧不耐之时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大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眼里满是惊喜。梁萧看着她想笑一笑但心口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如今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楞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话音方落天上雷霆骤震耳欲聋乌云翻滚大雨如注从二人头顶倾落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始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但觉冷如寒冰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黑再无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自黑甜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的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他挣扎片刻清醒了些当即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下来但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一瞧却见身边坐了一个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瞧去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之上。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那少女见他突然挣起也吓了一跳继而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这些日子他自恃内功深湛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能抗拒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人了。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极了让我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慌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梁萧脸上便似罩了一块红布窘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难免有些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卿唧咯咯笑个不停。一时间只瞧见走廊两侧探出许多头来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此时出门观看的都是声名远著的学者瞧见梁萧尽皆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个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萧方知自己竟被这少女诳了不觉羞怒交进恨不得地板裂开一头钻将进去但此刻已是进退两难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中硬了头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忙道:“决然不用姑娘请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衫梁萧穿上一出浴室。便见金少女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住怒气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瞧着他嘻嘻笑道:“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说罢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萧恨得牙痒无奈跟上。
不一时二人到了一间厅房地上铺了绣花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坐在一隅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无碍不觉莞尔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惯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梁萧一愣侧目看去只见那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头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颇是古怪兰娅终于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底栽了筋斗想来也觉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此时一笑胸中积下的闷气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顿觉饥上来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不知为何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么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怎么没见她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缓缓道:“她过世啦!”兰娅檀口微张秀目瞪得老大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一时寂然唯有安吉尔的笑声隐约可闻就如轻烟般袅袅散去了。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半晌道:“那……你的脸呢?”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
梁萧自负算学一道除了纳拉丁天下再无抗手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丧自不消说听得这话亦惊亦喜起身问道:“什么题?”兰娅瞧他神态急切不觉笑道:“你还是烈火般的性子一点便着罢了随我来吧。”此时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爬了两层进人一间宽大圆厅兰娅将壁灯逐一点燃房中明白如昼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搁一块大石以致天平左倾。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但如此巨大者十分鲜见。天平后两扇石门斑斑驳驳闭合严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兰娅遥指回文道:“这便是题目了。”
梁萧低声念道:“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镌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动;房中砝码挑选一块置于右方托盘务使左右均衡。”梁萧本以为纳拉丁一代智者出题相难势必为高明算题哪知竟是如此题目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
却听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自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作什么?”兰娅反问道:“那么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呢?”梁萧摇头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垂半晌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梁萧见她言语神态古古怪怪心中大为诧异:“纳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间举步上前但见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
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却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梁萧正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却见她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眼里露出顽皮神气笑道:“而今起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此时纳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下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更有甚者解答还需计时?当真岂有此理。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又不敢怠慢竭力摒除杂念自忖道:“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分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分量?”恍然间他明白此题厉害之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来但他素来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率尔认输当下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分量。
沙漏一泻如注转瞬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合适砝码这场斗智自己必输无疑。不禁叹了口气回望兰娅欲要认输但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低头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心中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不觉浑身陡震抬头瞧着兰娅。兰娅见他目露奇光神色大异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间梁萧走了过来兰娅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耳热心跳四肢绵软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步走到天平前将她放人托盘里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刹那间只听格得一声两扇石门嘎吱嘎吱敞了开来。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奇道:“梁萧你怎么猜得出来?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叹道:“他说得或许不假。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瞧得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便是生命。”兰娅道:“但那已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中土有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与人的生命匹敌这里除却我便是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若有所思又道:“或许尊师想说:倘使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将再无仇怨永无战争。”兰娅点头叹道:“你说得对极啦。”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门道:“里面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聚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隐见得其中摆放了一排排书架羊皮卷的气息飘来令人心怡。
兰娅眼中有敬畏之色肃然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蓦然叹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抑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遗憾终生。”兰娅微微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心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天下间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抬眼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不觉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瞧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启明星起明月西坠方才带着一身露水黯然回屋。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时间一晃即过。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阴寸箭一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而别莫如悄归。梁萧再三顿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萧转道南行走了月余遥见大海对面海岛上一座灯塔高人云端但累经战火早已破败不堪。梁萧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那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复又渡海向南几日后渐渐深人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风惨惨犹如鬼哭。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女子他痴痴凝视许久将石像置放塔前任凭风吹流沙将其慢慢湮埋幽蓝的月光在他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衬着永恒宏大的尖塔不胜伶仃。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到得罗得斯岛附近不知是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此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待得战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那里只余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似一个个战死的汉子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团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犊一个吟游者则抱着唯吟我纵情弹唱。梁萧聆听良久直待再也听不见歌声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长叹了口气一振青衫向着更远的西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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