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生死两茫茫(2)
陰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直。
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陰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的头发都白了。”
陰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下,道:“白了自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了!”
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髦。
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才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你梳头的那把。”
陰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
陰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
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陰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的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
陰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姊姊的脖子,陰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姊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
一时之间,二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二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
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无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陰氏三姊妹,终于又回到一处了。”
陰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姊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
陰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姊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姊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陰素。”
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己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
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唯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她那里骗回半分青春。
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唯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她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
唯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陰氏三姊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陰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姊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陰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姊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是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陰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
她们毕竟是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陰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悔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陰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姊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陰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陰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
陰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陰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陰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姊姊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姊姊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陰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陰嫔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再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
她轻轻闭起眼睑,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姊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
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说:“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姊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
“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男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的晕倒了。
“我们三姊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
“尤其是,他脸色苍自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
“但那时我不过只觉得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姊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的爱上他了。”
说到这里,陰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便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的出神。
陰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
“二姊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姊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
“大姊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
“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
“大姊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若无事的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姊一眼。
“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姊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硬是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姊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
“何况,我姊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
“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姊妹不会将那男子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姊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
“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是好了,大姊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陰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入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陰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姊永远忘记他。但大姊怎么忘得了他,大姊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的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悔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陰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姊。”
易冰悔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陰素身上。
陰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悔、冷青萍齐的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陰素仰望苍大,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将一切事给忘记了。”
“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陰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陰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门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心。
“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有母亲在那里,就不会狠得下这个心来。
“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流泪。”
陰嫔诧声道:“大姊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陰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们汩汩流出,道:“我”共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的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是伤。
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
“他们的食粮本来就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们,更是寻不着吃的。
“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挖了出来,用火烤了吃。
“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甚至……甚至下跪。
“但……但他们还……还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悔、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陰嫔更是泣不成声,颤声道:“难……难怪大姊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老……”
陰仪流泪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大姊你的性子,在向别人下跪时,那……那当真比什么都要痛苦。”
陰嫔突然大声道:“大姊你既是受了这么多的苦,就应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们真把你杀了!”
陰素悲泣道:“他们虽未杀我,但最后一次,却对我说,若是我再纠缠下去,他们就要……将他杀死!”
陰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陰素默然点厂点头,说不出话来。
陰嫔顿足道:“大姊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陰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陰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姊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要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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