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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无垢山庄的变化(2)


  可是人呢?
  沈壁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陽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壁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域壁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壁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虽未黄昏,己近黄昏、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騷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贼。"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们拥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壁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做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楂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地在分辨:"我不是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壁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入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壁。
  这真的是连城壁?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壁。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服晴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壁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群,冲到连城壁面前。
  连城壁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沈壁君看着他,泪又流下。连城壁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 出包围着他的人群。何况,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手。连城壁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他从未想到她还 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 下次还敢不敢再来。"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壁的腿。
  连城壁本己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壁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壁却连看也不看他们-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壁君,说:"我……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沈壁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壁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壁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这画画得并不好,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壁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壁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农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壁。"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壁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会来做小偷?""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锤入了连城壁的心,也锤入了沈壁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怂是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了。"沈壁君点点头。
  连城壁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沈壁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己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壁既不如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壁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肯带我走?"连城壁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感激,说:"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肯跟我走?"沈壁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以她才要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壁.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可是现在……现在她怎么忍心再抛下他?怎么忍心再看着他继续堕落。
  她用力拉着他的手:“要走,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这地方本是你们的,你们谁都不必走。”这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冷漠,很镇定。
  无论谁也想像不到,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激动。
  人群已散开。
  沈壁君看见了他,连城壁也看见了他,
  他就像是个石头人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他的脸色苍白,甚至连目光都仿佛是苍白的。
  他整个人似已麻木。
  沈壁君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竟似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
  连城壁更不能面对这个人。
  这个人看来是那么坚强冷酷,他自己却已崩溃堕落。
  他想挥开沈壁君的手:“你让我走。”
  沈壁君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说过,要走,我们一起走。”
  萧十一郎也在咬着牙,道:“我也说过,你们谁都不必走,这地方本是你们的。”沈壁君冷冷道:”这地方本来的确是我们的,但现在却已不是了。”她还是没 有回头去看萧十一郎,她也在拼命控制着自己:“我们虽然不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但我们却还是不要你这种人的施舍,就算我们一出去就死在路上,也不会再留在这 里。”
  ——我们......我们......我们......
  ——只有“我们”才是永远分不开的,你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我们”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割碎了萧十一郎的心,也割断了他的希望。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至少他自己认为已明白。
  他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可是他身旁的风四娘却已冲过去,冲到沈壁君面前,大声道:“你若是真的要跟着他走,我也不能拦你,但我却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沈壁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他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他对你还是沈壁君突然冷笑,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很明白他是哪种人,用不着你再来告诉我。”
  风四娘道:“但你却误会了他,每件事都误会了他。”
  沈壁君冷冷道:“不管我是不是误会了他,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跟他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着连城壁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但我们迟早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凭我们的本事回来,用不着你施舍。”
  连城壁跟着她出去,也挺起了胸。
  他已知道他迟早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迟早总会得到,从来也没有一次失败过。
  现在他已得回了沈壁君,迟早总有一天,他还会看着萧十一郎在他面前倒下。
  黄昏,正是黄昏;风更冷,冷入了人的骨髓里。
  人已散尽,萧十一郎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秋风中,梧桐下。风四娘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没有走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子再安慰他了。
  风吹着梧桐,梧桐叶落。
  一片叶子落下来,正落在他脚下。
  他弯下腰,想拾起,但落叶却又被风吹走,人生中有很多事,岂非也正如这片落时一样?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大笑。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他,他若是伤心流泪,甚至号啕大哭,她都不会怎么样,可是他这种笑,却使她听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叶子一样,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才能真正了解萧十一郎此刻的悲伤和痛苦,但她也知道,无论谁都不能为他勉强留下沈壁君的,看见连城壁变成那么样一个人,无论谁心头都不会没有感触。
  这时小白也悄悄地走了进来,也在吃惊地看着萧十一郎,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白生生的脸已被吓得发青,风四娘悄悄地擦干了泪痕,已忍不住要走过去,想法子让萧十一郎不要再这么样笑下去,笑和哭虽然都是种发泄,但有时也同样能令人精神崩溃,谁知萧十一郎的笑声已突然停顿,就跟他开始笑的时候同样突然。
  小白这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有什么人知道萧十一郎已到了这里?怎么会知道的?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这本来也是件很费人猜疑的事,萧十一郎却连想都没有想,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什么事都不愿再想,只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一个人在悲伤时,真正不怕的表现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动,而是麻木.萧十一郎呆呆的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仿佛又变成了个石头人。
  风四娘远远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心和忧虑,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萧十一朗消沉下去,但她却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他,也不如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这种打击本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萧十一郎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从此就这么样消沉下去,那后果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她已真见连城壁变成了怎么样—个人,她知道萧十一郎也许会变得更可怕。
  小院外已有个人走了进来,看来只不过是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少年人,也许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他的身材并不高,四肢骨胳都还没有完全发育成长,脸上也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一双眼睛却尖锐而冷静,甚至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残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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