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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江东流(2)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干。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没有动。
  她满心酸楚,满身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临,守到他走为止。
  忽然间,蜡炬终已燃尽,火光熄灭,四下变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什么都己看不见。
  在这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
  物极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到了最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问题。
  她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自己再一条条解答。
  她先问自己:"花如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如玉当然是个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人。
  "一个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沈壁君,又怎么会让一个车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壁君?"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如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心得到沈壁君,为什么又故意要人将她救走?""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壁君送到无垢山庄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因为他 知道连城壁也一定会到这里来,他故意要沈壁君和连城壁相见,要沈壁君看看,她的丈夫巳变得多么潦倒憔悴。""为什么?"风四娘再问自己。"因为他知道沈壁 君是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见连城壁为了她而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连城壁重新振作,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何况她这时已对萧十一郎伤 透了心。""可是像花如玉这种人,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他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计划,并不 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个主使他的人。"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天?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那当然是个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厉害, 更可怕的人。""这个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故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的属下, 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过萧十一郎的'宝藏',他早已知道这'宝藏'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样傲?"
  "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也要沈壁君怀恨萧十一郎。""花如玉也当然早已知道'无垢山庄'是属于萧十一郎的。""他当然也知道沈 壁君发现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气愤?""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壁已出卖了无垢山庄,又怎么能确定连城壁一定会在这里遇见沈壁君?""这难道是连城壁自 己安排的?"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岂非就只有连城壁?""除了连城壁外,也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这里,那请帖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难道这所有的计划,都是连城壁在暗中主使的?难道他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个问题。
  这五个问题都没有解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确不敢。
  ——连城壁就是"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风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连城壁本就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这种人,本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将自己的声名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连家世代豪富,产业更多,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挥霍,也很难在短短两年中将这亿万家业败光的。
  何况,连城壁自己也是个交游极广、极能干的人,他怎么会穷得连"无垢山庄"都卖给了别人?
  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下无垢山庄来?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郎的?
  想到这里,风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
  她还是想不通连城壁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怎么能接替逍遥侯的地位?
  现在她只知道,萧十一郎确实已变成了江湖中的众矢之的。
  沈壁君确实已心甘情愿地重新投入了连城壁的怀抱。
  这些本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偏偏全都已发生了。
  风四娘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自己这想法告诉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预感也许并没有错。
  明日之约,真正可怕的人,也许的确不是在请帖上具名的那七个人,而是连城壁。
  连城壁的“袖中剑”,她是亲眼看见过的,连“小公子”那么厉害的人,都毫无抵抗之力,立刻就死在他的剑下。
  这两年来,他很可能又练成更可怕的武功。
  以他的武功,再加上那七个人中随便任何两个,萧十一郎都必死无疑。
  风四娘一定要叫萧十一郎分外小心提防。
  可是她现在还不忍惊醒他,这些日子来,他实在太累,太疲倦,睡眠对他实在太重要。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决心要让他先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明天那一战,很可能就是决定他生死存亡的一战。
  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去对付,团为他只有一个人,这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别的人能帮助他。
  就连风四娘都不能,因为她根本没这种力量。
  夜色更深,更黑暗。
  风四娘的全身都已坐得发麻,却还不敢动。
  她只有专心去思索,她希望专心的思索,能使得她保持消醒。她想到那七个人中,很可能只有花如玉一个人是连城壁的手下。
  另外那六个人,也许只不过是受了他的骗,为了贪图那根本不存在的宝藏,才来对付萧十一郎的。
  她若能当面揭穿这件陰谋,他们也许就会反戈相向,来对付花如玉了。
  想到这里,风四娘心里的负担才总算减轻了。
  接着她又想到很多事。
  ”现在他们想必已知道冰冰的来历了,冰冰想必也已落入他们手里。”
  于是风四娘又不禁奇怪自己。
  那天若不是她一定要萧十一郎陪她到面摊子上喝酒,若不是因为她对冰冰那么冷淡,冰冰也许就不会一个人回去了。
  她想到冰冰,又想到沈壁君。
  沈壁君的确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她实在太温柔,太痴情。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直都在受人摆布。
  所以她这一生,已注定了要遭受那么多折磨和不幸。
  冰冰呢?
  冰冰更可怜。
  她正是花一样的年华,花一般的美丽,可是她的生命却己比鲜花更短促。
  也许她们两个人都配不上萧十一郎。
  甭十一郎需要的,是一个聪明而坚强,能鼓励他、安慰他、了解他的女人。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萧十一朗?
  风四娘又不敢想下去了。
  萧十一朗的脸,还枕在她手上,她甚至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迷醉和激|情,甜蜜和痛苦,都是她终生永远也忘不了的。
  可是她却己决心不再提起,她甚至希望萧十一郎能忘记这件事。
  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又是多么伟大的牺牲!
  风四娘叹了口气,现在她必须要喝点酒,否则就很可能无法支持下去。
  刚才斟满的—杯酒,还在她面前。
  她拿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她终于将这杯洒喝下去。
  这杯酒果然使她振作了些,再喝一杯,也许就能支持到天亮了。
  酒壶也就在她面前。
  她生拍倒酒的声音,惊醒了萧十一郎,所以她就拿起了酒壶,对着嘴喝。壶中的酒似已不多了。
  她不知不觉的,就全部喝了下去,酒的热力,果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畅通了些。
  她轻轻地,慢慢地,靠到椅背上。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风吹着窗外的梧桐,轻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轻,很均匀,仿佛带着种奇妙的节奏。
  她凝视着面前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倾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萧十一郎的呼吸。
  一种甜蜜面深沉的黑暗,比夜色更浓的黑暗,忽然拥住了她。她忽然睡着了。
  黑暗无论多么深沉,光明迟早还是要来的,睡眠无论多么甜蜜,也迟早总有清醒的时候。
  风四娘忽然醒来,秋日的艳陽,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沉人了脚底,沉入了万丈深渊里。
  她的手上已没有人。
  枕在她手上沉睡的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走的。”
  风四娘跳起来,想呼喊,想去找,却已发现那讣告般的请帖背面,己多出了几行字,是用筷子蘸着辣椒写出来的宇,很模糊,也很零乱:“我走了。
  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但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的。”
  模糊的字迹更模糊,因为泪已滴在上面,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层雨雾。
  ——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
  她懂得他的意思。
  ——我一定伤了你的心,可是等你清醒时,就一定不会再难受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值得你伤心难受。
  可是,她真的能忘了他,真的能清醒?
  ——你就算不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会听到我的消息。
  那是什么消息?死?
  他既已决心去死,除了他的死讯外,还能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风四娘的心已被撕裂,整个人都已被撕裂。
  ——他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那些足以让他不愿死的秘密?
  ——在这种生死关头,我为什么要睡着?
  风四娘忍不住大叫大喊:“我难道也是个猪?死猪?”
  她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和酒壶,用力摔了出去,摔得粉碎。她希望能将自己也摔成粉碎。
  一个人悄悄的伸头进来,吃惊的看着她。
  风四娘突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衣襟:“你们的萧庄主呢?”
  “走了。”
  这个人正是无垢山庄的家丁老黑,一张黑脸已吓得发白。
  “什么时候走的?”
  “天一亮就走了,外面好像还有辆马车来接他。”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我......我没有看清楚。”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的巴掌已掴在他脸上:“你为什么不看清楚……为什么不看清楚……”
  她掴得很重,老黑却好像完全不觉得疼。
  他己完全吓呆了。
  幸好风四娘已放开他,冲出去,他脸上立刻露出种恶毒的笑意。
  他知道她绝对找不到萧十一郎的。
  一辆马车接他走的,接他到一条船上。
  这就是风四娘唯一知道的线索。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是条什么样的船?
  船在哪里?
  她完全不知道,她只知道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找到萧十一郎,非找到不可。现在她若能将自己昨天晚上想的那些问题和解答告诉萧十一郎,就一定能激发他生存的勇气和斗志。
  无论这陰谋的主使是不是连城壁,他都是一定会想法子去找出真正的答案来,非找到不可。
  他一定要活下去,才能去找。
  这也许就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否则他就非死不可,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他已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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