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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甚剧,知道这截船身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缩,左臂猛力横扫出去。洪七公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忽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拳头疾向自己右太阳穴打来。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华山比武时一举压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检拆千招,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却始终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臂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哪知便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随处软曲,自无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中看来,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本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原难抵挡,就算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了,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终于使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处,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巧使上,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凝思,此后又不断练习而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却大有奇兵突出、攻其无备之效。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住。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的“灵蛇拳法”竟被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一时之间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闪避。那张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街,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开帆布,岂知蛇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在将帆拉开。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当即出手相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链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异常的向他扫去,势道甚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铁链。那铁链已被火烧通红,只烫得只手嗤嗤声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链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后颈微微一麻。他一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回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毒蛇满口鲜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怨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心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敢硬接他招术,只是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洪七公忽感一阵昏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猛力一掌击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欧阳锋杖上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还是十分猛恶,以他这般深厚功力,仍是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欧阳锋掌击时竟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后心踹下。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阳锋后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肩,右脚仍是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跃起,去抱欧阳锋的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已抱住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只道自己这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会如此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甚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哪有这般胡扭瞎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都无搂抱扭打的招数。这时欧阳锋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却被他向左闪开,渐感呼吸急促,但觉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肘向后撞去。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开了左手,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抢着从敌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却也甚是疼痛。这一扳在摔跤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不免颈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是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后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从他右胁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后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用劲捺落。这在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者已是陷于绝地,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探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宗师的身分,如此从后辈胯下钻出,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甚么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却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擅于摔跤,又是丝毫不顾死活,只要不让敌人离开一步,他就伤不得师父。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焰。
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阳克右臂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腰间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强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前去,举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正急,但钢刺刚要碰到他背心,已然惊觉,用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用钢刺去刺他脑袋,可是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不开来,刚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一齐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住艇边,猛力摇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艇去。黄蓉微笑赞道:“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了件好事。”欧阳克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落下,回过头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洞洞地,既不想甚么,也不感到甚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不知去向。突然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没。黄蓉低头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漩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个圈,郭靖固然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处,看来两人都被沉船带入海底深处了。再游一阵,她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人影,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抛了出去,哪敢移动半步。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见欧阳克那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的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跳下海去!”欧阳克惊道:“甚么?”黄蓉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时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是厉害。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两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甚么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终不动,自己心中只是念着郭靖,竟把师父忘了,这时一惊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在跳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瞧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后颈有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却是触手生疼,炙热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觉得怎样?”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克道:“拿解药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克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个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时,便已到岸。黄蓉蹲低身子,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别给潮水冲走了。”欧阳克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呼叫,呆呆发怔,却没听清她说些甚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横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欧阳克将舢舨拖上岸来,见黄蓉已将洪七公身子翻转了,让他俯伏草地,要设法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所。”奔上一个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海,处身所在原来是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既无衣食,又无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缘巧合,竟得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老叫化眼见重伤难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心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断,于是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黄蓉在师父背上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将他移上一块大石,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克道:“你去瞧瞧这是甚么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克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气。”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北,兜了个大圈子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甚么好笑?”欧阳克伸伸舌头,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住,有一小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克,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到肉香,登时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郭靖命丧大海之中,心中伤痛,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洞,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铺好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克笑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干么这样凶?”黄蓉秀眉竖起,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克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放心。滚出去却是不必了。”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烧成一片灰烬。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得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师父,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视他的脸色,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头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全身颤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黄蓉知道师父以上乘内功疗伤,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快出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何过活。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去。”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昨日上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咦,哪里去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师父伤愈再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克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克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得三人,岂不寂寞?”欧阳克见她语意和善,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甚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呀,我可不会。”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克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节给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她大吵大闹。”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惊道:“咦,那是甚么?”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紧,脉门已被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克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长身往前疾扑,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一刺却终于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只见黄蓉倒提蛾眉钢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襟上鲜血淋漓,才知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却已刺入了自己胸肌。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又惊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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