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3)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经商,路上遇到秦国大军,竟是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全没防备,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自己牵了十二头牛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秦军的将军以为郑国早就有备,不敢再去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军。且看是否能骗得他们退兵。”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盗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下携了金珠,跨小红马北去。
到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说是借道伐金,并非攻宋。我以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定是不肯轻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哪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文德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城若是给蒙古兵打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俱怀不忿,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吕文德昏庸无能,着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哪里分辨得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文德向怀离心,知他懦弱怕死,当此强敌压境、惊惶失措之际忽听得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黄蓉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如吕文德这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难高皇经”,就是藏在被窝中瑟瑟发抖。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飞天进军攻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是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个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么?”他二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见谅。”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是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命罢!”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只听得东边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甚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文德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欢天喜地的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要邀两人去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文德一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甚么?”那使者跪在毡上,唱了起来。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复诵无误,这才出发。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务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亲,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着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都是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哪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甚么差别?”拍拍二人的肩头,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想起在襄阳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惭愧。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是敌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珍珠光彩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岂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扑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甚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甚么?”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么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
(全书完。郭靖、黄蓉等事迹在《神雕侠侣》中续有叙述。)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