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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密议(2)


  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与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甚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令狐冲大喜,说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但既有了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该回去了罢。新任掌门人陪着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了。”三人转身过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甚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
  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均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自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之间的天桥之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桥身窄仅数尺,亦无回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不禁都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一闪,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一人喝道:“射!”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箭头上射将出来,原来这些箭并非羽箭,而是装有机括的水枪,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
  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觉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闻着忍不住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点,洒将下来,有些落上了天桥栏干,片刻之间,木栏干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方证和冲虚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虽无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开挡,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是难得之极了。
  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天桥长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要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东方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
  伏在灵龟阁中说话之人,正是东方不败派来送礼道贺的那个黄面尊者贾布。贾布哈哈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令狐公子那便暂且认输如何?”他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暗使卑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了。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鸣响,说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范的安排,可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贾布道:“如此甚好。东方教主素来尊敬武林前辈,看重后起之秀的少年英侠。何况任大小姐自幼跟东方教主一起长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们也不敢对令狐公子无礼。”令狐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方证和冲虚当令狐冲和贾布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寻觅空隙,冒险一击,但见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时出手,当可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万万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动。”只听贾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愿意认输,双方免伤和气,正合了在下心愿。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时,东方教主吩咐下来,要请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当掌门道长,同赴黑木崖敝教总坛盘桓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咱们便即起行如何?”令狐冲又哼了一声,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已方三人只消一离开天桥,要制住贾布、上官云和他一干手下,自是易如反掌。果然贾布跟着便道:“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黑木崖了,我们可无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令狐冲道:“借三只右手?”贾布道:“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们就放心得多了。”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如此。东方不败是怕了我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个圈套。只要我们砍下了自己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无忧了。”贾布道:“高枕无忧倒不见得。任我行少了公子这样一位强援,那便势孤力弱得多了。”令狐冲道:“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贾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还是甘愿把性命拚在这里?”冲虚道:“好!东方不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难。”他这个“难”字刚脱手,窗口中寒光一闪,一个钢圈掷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手,乃是外门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这贾布也真工于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之下,便可割断手臂,但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无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贾布厉声喝道:“既已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令狐冲低声道:“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冲虚道:“不可!”贾布道:“二!”令狐冲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是我恒山客人,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到伤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只听得贾布叫道:“大家预备,我要叫‘三’了!”
  忽听得灵龟阁屋顶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着便似有一团绿云冉冉从阁顶飘落,挡在令狐冲身前,正是盈盈。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后!”盈盈反过左手,在身后摇了摇,叫道:“贾叔叔,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地干起这等没出息的勾当来啦!”贾布道:“这个……大小姐,你……退开,别蹚混水。”盈盈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来着?东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来送礼给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禅的贿赂,竟来对恒山派掌门无礼?”贾布道:“谁说我受了左冷禅的贿赂?我奉有东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冲送交总坛。”盈盈道:“你胡说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贾布密谋不轨,一体教众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着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贾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东方教主叫你杀我吗?”贾布道:“你违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将叛徒贾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龙堂长老。”
  上官云自负武功较贾布为高,入教资历也较他为深,但贾布是青龙堂长老,自己是白虎堂长老,排名反在其下,本来就对贾布颇有心病,一听盈盈的呼唤,不禁迟疑。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现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谋复教主之位,东方教主虽然向来对这位任大小姐十分尊重,今后却势必不同,但要他指挥部属向盈盈发射毒水,却是万万不能。贾布又叫:“放箭!”但他那些部属一直视盈盈有若天神,又见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对她无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红光闪动,黑烟冲上,正是阁楼底下着了火。盈盈大声叫道:“贾布,你好狠心,干么放火想烧死你的老部下?”贾布怒道:“胡说八……”盈盈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日月神教教众,东方教主有令:快下去救火!”说着向前疾冲。令狐冲、方证、冲虚三人乘势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口,加之阁下火起,混乱中诸教众只一呆,令狐冲等三人便已横越半截飞桥,破窗入阁。三人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令狐冲抢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臂一振,蜡烛飞出。他知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只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见方证、冲虚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间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作剑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贾布与上官云这次来到恒山,共携带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两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其实均是日月教中的得力教众,武功均颇了得。四十人分布于悬空寺四周,其余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机弩,分自神蛇阁、灵龟阁中出袭。令狐冲等三人片刻之间,将贾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干净,毒水机弩散了一地。贾布手持一对判官笔,和盈盈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甚紧。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方生大师,令狐冲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面见到她与人相斗。但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冲心中,仍是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贾布所使的一对判官笔份量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铁锏般声息。盈盈的双剑始终不和他判官笔相碰。贾布每一招都是笔尖指向盈盈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方证大师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贾布眼见今日之势已是有死无生,双笔归一,疾向盈盈喉头戳去。令狐冲一惊,生怕盈盈避不开这一招,手中烛台刺出,嗤嗤两声,刺在贾布双手腕脉之上。贾布手指无力,判官笔脱手,双掌一起,和身向令狐冲扑来。
  方证大师斜刺里穿上,一举臂,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了。贾布使力挣扎,无法脱出对方手掌,当即飞起左腿,踢向方证下阴,招式甚是毒辣。方证叹一口气,双手一送,贾布向外直飞,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越叫越远,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冲向盈盈一笑,说道:“亏得你来相救!”盈盈微笑道:“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熄了火!”阁下有人应道:“是!”原来楼阁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属烧着茅草,用以扰乱贾布心神,并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上官叔叔,贾布抗命,自取其祸,你率领部属下阁来罢,我不跟你为难。”上官云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历代神魔发誓,只要上官云听我号令,今后我决不加害于他,若违此誓,给三尸虫嚼食脑髓而死。”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上官云一听,便即放心,率领二十名部属下阁。令狐冲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老头子、祖千秋等数十人已候在阁下。令狐冲问盈盈道:“你怎知贾布他们前来偷袭?”盈盈道:“东方不败哪有这等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我初时还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甚么诡计,后来见贾布鬼鬼祟祟,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老先生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老头子、祖千秋等尽皆大笑。上官云低下了头,脸上深有惭色。令狐冲叹道:“我这恒山派掌门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胡涂无能的马脚。明知东方不败派人前来决无善意,却也不加防范。令狐冲死了,那是活该,倘若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说着不住摇头。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东方不败?”上官云脸上变色,在这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东方教主,那可为难之极。盈盈道:“神教十长老之中,已有六人服了我爹爹给他们的三尸脑神丹。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转。上官云颤声道:“大小姐,你说本教十大长老之中,已有六位长老……六位长老……”盈盈道:“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爹爹办事,这几年跟随东方不败,并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弃暗投明,我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云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见便得命丧当场,既然十长老中已有六长老归顺了任教主,大势所趋,我上官云也不能独自向东方教主效忠。”当即上前,从盈盈掌上取过三尸脑神丹,咽入腹中,说道:“上官云蒙大小姐不杀之恩,今后奉命驱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盈盈笑道:“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手下这些兄弟,自然也跟着你罢?”
  上官云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脑神丹,当即向盈盈拜伏于地,说道:“愿听圣姑差遣,万死不辞。”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见盈盈收服上官云,尽皆庆贺。上官云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归降盈盈,于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证与冲虚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令狐冲送出数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盈盈与令狐冲并肩缓缓回见性峰来,说道:“东方不败此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肯归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弱东方不败的势力。东方不败这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贾布和上官云来向你下手,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向大哥行踪隐秘,东方不败无法找到他们,若是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
  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侧,令狐冲便抱了个空。他剑法虽精,内力浑厚,但于拳脚、擒拿、轻身等等功夫,却差得远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没矩吗?”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门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门最为莫名奇妙,贻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你为甚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华山门墙,你可别永远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盈盈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达,但于被逐出师门之事,却是一直既惭愧又痛心,不由得长叹一声,低下了头。盈盈拉住他手,说道:“你身为恒山掌门,已于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恒山华山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恒山派掌门,还及不上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吗?”令狐冲道:“多谢你相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些尴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汉投入恒山派麾下,五岳剑派之中,说到声势之盛,只嵩山派尚可和你较量一下,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又怎能及得上你?”
  令狐冲道:“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盈盈微笑道:“谢甚么?”令狐冲道:“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彩,于是派遣手下好汉,投归恒山。若不是圣姑有令,这些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江湖朋友,怎肯来做大小尼姑的同门?来乖乖的受我约束?”盈盈抿嘴一笑,说道:“那也未必尽然,你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盈盈停步道:“咱们暂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热,说道:“你去黑木崖吗?”盈盈道:“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足喜悦的光彩,却缓缓摇头。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刚做恒山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日月教的事。虽说恒山派新掌门行事,令人莫测高深,但这样干,总未免过份些罢?”令狐冲道:“对付东方不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险?”盈盈道:“那些江湖汉子住在恒山别院之中,难保他们不向恒山派的姑娘罗唣。”令狐冲道:“只须你去传个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谢了。”令狐冲笑道:“咱二人你谢我、我谢你的,干么这样客气?”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走了一阵,盈盈道:“我爹爹说过,你既不允入教,他去夺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可是……可是……”说着红晕上脸。令狐冲道:“我虽不属日月教,跟你却不是外人。就算你爹爹见了我,要撵我走,我也是厚了脸皮,死赖活挨。”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欢喜的。”二人回到见性峰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诸弟子勤练武功,说自己要送盈盈一程,办完事后,即行回山。盈盈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若是有人踏上见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次日清晨,令狐冲和盈盈跟众人别过,带同上官云及二十名教众,向黑木崖进发。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内,由恒山而东,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分别坐在两辆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防为东方不败的耳目知觉。当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客店之中歇宿。该地和日月教总坛相去不远,城中颇多教众来往,上官云派遣四名得力部属,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晚膳之时,盈盈陪着令狐冲小酌。店房中火盆里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脸上,更增娇艳。
  令狐冲喝了几杯酒,说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说道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三个半人,其中以东方不败居首。此人既能从你爹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自然是个才智极高之士。江湖上又向来传言,天下武功以东方不败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东方不败这厮极工心计,那是不必说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近几年来我极少见到他面。”令狐冲点头道:“近几年你在洛阳城中绿竹巷住,自是少见他面。”盈盈道:“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城,每年总回黑木崖一两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见不着东方不败。听教中长老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教主。”令狐冲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同。”盈盈道:“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不愿教中的事物打扰他的心神。”令狐冲道:“你爹爹曾说,当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异种真气之法,不理教务,这才让东方不败篡夺了权位。难道东方不败又来重蹈覆辙么?”
  盈盈道:“东方不败自从不亲教务之后,这些年来,教中事务,尽归那姓杨的小子大权独揽了。这小子不会夺东方不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倒决不至于。”令狐冲道:“姓杨的小子?那是谁啊?怎地我从来没听见过?”盈盈脸上忽现忸怩之色,微笑道:“说起来没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谁也不提;教外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见了。”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盈盈道:“那姓杨的叫做杨莲亭,只二十来岁年纪,武功既低,又无办事才干,但近来东方不败却对他宠信得很,真是莫名奇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令狐冲恍然道:“啊,这姓杨的是东方不败的男宠了。原来东方不败虽是英雄豪杰,却喜欢……喜欢娈童。”盈盈道:“别说啦,我不懂东方不败捣甚么鬼。总之他把甚么事儿都交给杨莲亭去办,教里很多兄弟都害在这姓杨的手上,当真该杀……”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道:“这话错了,咱们该得多谢杨莲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过去开门。
  任我行和向问天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衣衫,头上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听到声音,当真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令狐冲上前拜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气风发,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本来不过是神教中一个无名小卒,只因巴结上东方不败,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咱们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问:“爹爹,你们怎知我们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兄弟和上官云打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归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没伤到他罢?”向问天微笑道:“要伤到上官雕侠,可不是易事。”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盈盈道:“难道东方不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令狐冲解说:“这哨声是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讯号,本教教众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声传令:“教主有令:风雷堂长老童百熊勾结敌人,谋叛本教,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盈盈失声道:“童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号令一路传了下去。瞧这声势,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消息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和童老会过面。”盈盈吁了口气,道:“童伯伯也答应帮咱们?”任我行摇头道:“他怎肯背叛东方不败?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说了半天,最后童老说道:“我和东方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分明是瞧不起童百熊,把我当作了是出卖朋友之人。东方教主近来受小人之惑,的确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童的也决不会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两位敌手,要杀要剐,便请动手。’这位童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
  令狐冲赞道:“好汉子!”
  盈盈道:“他既不答应帮咱们,东方不败又怎地要拿他?”向问天道:“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童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哪里找去?”任我行拍手笑道:“连童老这样的人物,东方不败竟也和他翻脸,咱们大事必成!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盈盈向令狐冲道:“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对他甚是尊敬。他向来和爹爹不和,跟东方不败却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东方不败也决不会难为他。”
  任我行兴高采烈,说道:“东方不败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时候上崖,当真最好不过。”向问天道:“咱们请上官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任我行点头道:“甚好。”向问天转身出房,随即和上官云一起进来。上官云一见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礼,说道:“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向来听说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上官云一愣,道:“属下不明,请教主指点。”盈盈道:“爹爹,你听上官叔叔说‘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觉得这句话很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
  盈盈微笑道:“这是东方不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下属众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们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上官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
  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千秋万载的事?上官兄弟,听说东方不败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乱,咱们今晚便上崖去,你说如何?”
  上官云道:“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烂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盈盈笑道:“爹爹,咱们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给人认了出来。可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任我行道:“甚么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说的甚么‘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甚么‘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等,便是近年来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都是杨莲亭那厮想出来奉承东方不败的。他越听越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这么说,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时便有杀身之祸。”任我行道:“你见到东方不败之时,也说这些狗屁吗?”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说又有甚么法子?女儿所以常在洛阳城中住,便是听不得这些叫人生气的言语。”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云道:“是。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盈盈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任我行道:“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崖才好?”上官云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属下如何敢参末议?”任我行皱眉道:“东方不败会商教中大事之时,也是无人敢发一言吗?”盈盈道:“东方不败才智超群,别人原不及他的见识。就算有人想到甚么话,那也是谁都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
  任我行道:“原来如此。那很好,好极了!上官兄弟,东方不败命你去捉拿令狐冲,当时如何指示?”上官云道:“他说捉到令狐大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
  上官云退了一步,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说道:“令狐大侠是教主爱将,有大功于本教,属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定要传见。”盈盈笑道:“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属,一同去见东方不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凭他武功再高,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向问天道:“令狐兄弟最好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了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风雷堂主了,拿到风雷堂主了!”
  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之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战。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双目炯炯,有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盈盈低声道:“五六年前,东方不败见到童伯伯时,熊兄长,熊兄短,亲热得不得了,哪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情。”过不多时,上官云取来了担架等物。盈盈将令狐冲的手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他满身都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换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各人饱餐之后,带同上官云的部属,向黑木崖进发。离平定州西北四十余里,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更向北行,两边石壁如墙,中间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众把守严密,但一见到上官云,都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来到一处水滩之前,上官云放出响箭,对岸摇过来三艘小船,将一行人接了过去。令狐冲暗想:“日月教数百年基业,果然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云作了内应,咱们要从外攻入,那是谈何容易?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路陡峭。上官云等在过渡之时便已弃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在担架之侧,手持双剑,全神监视。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抬担架之人倘若拚着性命不要,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令狐冲不免命丧宵小之手。到得总坛时天尚未明,上官云命人向东方不败急报,说道奉行教主令旨,已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半空中银铃声响,上官云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声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来。”任我行当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见总坛中一干教众在这刹那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中邪着魔一般。银铃声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铃声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黄衣的教徒走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读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贾布、上官云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崖进见。”上官云躬身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令狐冲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是戏台上太监宣读圣旨吗?”只听上官云大声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问天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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