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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难题

叶雨荷不待多想时,就听朱高煦重复强调道:“秋兄,朱允炆早该死了,是不是?”叶雨荷立即感觉,朱高煦并不认为朱允炆昏迷就一了百了,他一定要让朱允炆死的。
  秋长风回了个看似正常,却又不算正常的答案:“我不知道。”
  叶雨荷心中困惑,却敏锐地感觉这一问一答间,总藏着她不明白的深意。
  朱高煦眼中的光芒陡然一闪,还待再说些什么,帐帘一挑,孔承仁走进来道:“汉王,太师请你过去。”
  朱高煦没有半分错愕,反倒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再看了秋长风一眼,跟随孔承仁出了毡帐。
  叶雨荷听到脚步声远去,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困惑,一把抓住秋长风道:“长风,刚才汉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懂的是不是?”
  秋长风的双眸又变得海般的深邃,片刻后才缓慢道:“是的,我懂。他说的我都懂,可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懂了。”他就算身在绝境,看起来也一直平静自若,浑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这刻话语中却带着极为担忧之意。
  这番话,叶雨荷更是不懂,叶雨荷如坠雾中,急道:“长风,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告诉我?难道到这种时候你还对我隐瞒着什么?”
  秋长风微震,突然反手握住了叶雨荷手腕,双眸如星般注视着她道:“雨荷,你看着我。”
  叶雨荷的秋波早落在秋长风的双眸中,从那双似海般的眼眸中,她看到了太多,但似乎也没看到太多。
  她蓦地发现,朱高煦或许早认识朱允炆,但她好像一直没有认识过秋长风。
  她知道秋长风对她的情感,可除此之外,她对秋长风一无所知。
  “你到现在……信任我吗?”秋长风突然问道。
  叶雨荷想要挣脱握住她的那只手,因为她有些难过,但感觉那其中坚决的力量,她又不忍。终究凄然道:“难道到现在你还要问我这种话吗?当初在船上我就已决心和你在一起,前方就算有刀山,但你走,我也一样跟随。”她的比喻虽是简单,但其中的情意绵绵,一生也难以说完。
  秋长风目露感激却摇头道:“不同的,那只是你的感觉……”
  叶雨荷错愕不已,吃吃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得越多,反倒陷得越深,一时间心弦震颤竟不敢再想下去,然后她就感觉到秋长风松开了手,任由她的手无力地垂落。
  叶雨荷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下去。
  难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感觉?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叶雨荷后退两步时,脸上血色尽失,目光茫然。
  她不但不了解秋长风这个人,甚至可能也不了解他的感情。
  秋长风虽松了手但还望着叶雨荷的眼,见状叹息了一声,接着转身到了帘帐前,看起来要出帐,但转了一圈又反身回来道:“雨荷,我虽未说但你也知道,我们早在塔亭相遇的十多年前就已相见了。”
  他的目光透过毡帐,越过那千里冰封,回到了还是郁郁葱葱的江南。
  江南的雪都是软的、暖的,软如当年一生之顾盼,暖如丝帕递来心中的温暖。
  叶雨荷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复杂的表情,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只望见毡帐如同江南垂柳,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她望向远方的视线。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秋长风嘴角带了几分笑,笑如冬日,“若没有遇到你,我实在没有活下去的愿望,那时候我只感觉人世苦多,挣扎无谓。可自从你递给我馒头后,我就再没有想过去死,当初我甚至去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还你的恩情……”
  叶雨荷木然道:“你如果要还我当年的点滴恩情,早就还了。”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喊,难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他不过是要感恩,不会的,不会的……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微昂着头,不让晶莹的泪滑落,不想让秋长风看到她的软弱。
  “但过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能忍受一切苦厄,在地狱般的磨练下还能坚持下去,绝不仅仅是报恩那么简单。”秋长风目光转动,落在那青丝红颜、光阴流转间,“我能一直坚持到今天,因为我想娶你,和你永远一起。哪怕用我一生的流离,只换你片刻的欢颜!”
  叶雨荷刹那落泪,心中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到现在还要怀疑秋长风的心意?
  秋长风的心意,从未改变。
  “那你……”叶雨荷哽咽道,不知如何启口。
  秋长风又掏出了绣蝉的丝帕,走近叶雨荷,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道:“你本不应卷进来的,是我害了你。”
  蓦地有纤手凝脂遮住了他失去血色的唇,叶雨荷含泪道:“你若真的爱我,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秋长风轻轻握住唇边的纤手,温柔但坚定地道:“我爱你,但我有些话一定要说。”他紧握着叶雨荷的手唏嘘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留意你的消息。我知道你的苦、知道你的辛酸,但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无法帮你太多……”
  顿了片刻,秋长风苦涩道:“在塔亭我虽救了你,但我没有和你相认,因为我是锦衣卫……而你……”
  “而我那时候是恨锦衣卫的。”叶雨荷凄然道,“可你真傻,你当时若说出真相,我怎么会恨你?”心中暗想,若和秋长风那时候就相认,怎会有后来的波折。
  秋长风摇摇头道:“你说的也是一个原因,但我不和你相认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因为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叶雨荷心中一颤,讶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秋长风的眼中又有了复杂的深意,沉默片刻道:“这个缘由我还不能告诉你。雨荷,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也有很多事情,甚至我死都不能对你透漏太多,我只希望你能谅解。”
  叶雨荷望着秋长风,带着似解非解的表情。
  秋长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也一定要认真听……”见叶雨荷轻咬红唇,缓缓点头,秋长风用了更低的声音,“所有的一切终究要结束,我会、我也能让我们摆脱这场风波,我一直在努力,从没有放弃。”
  叶雨荷咀嚼着秋长风所说的每个字,心中却是茫然的。
  她身在局中,根本对成功不抱太多的希望,秋长风为何会做出这种肯定?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的表情,长舒一口气,叹息道:“你还不信我的。因此我说,方才你说可跟我一起走刀山,我信你会为我死,但那只是你的感觉,却不是信任,那完全是两回事。你不信任我能做到一些事情,因此你做出的事情和我预期的会有天壤之别,很多事情绝不能感情用事。”
  叶雨荷心中颤抖,实在不能分辨秋长风是在安慰她的心,还是真的有能力再创奇迹。可望见秋长风的失落不由得心悸,握紧秋长风的手急道:“长风,我保证,从这一刻起,我绝对信你。你也要信我!”
  秋长风凝望着叶雨荷的秀眸,许久许久才缓缓点头道:“我信你,我告诉你一件事……很多事情,本来我也事先无法预测,但我现在对所有的一切都已了然。据我推测……很快……脱欢就要找我,他会让我做一件事。”
  叶雨荷无法明白秋长风怎么做出这种推测,但她知道,秋长风肯定比她明白。
  “我一定要去做那件事……我也一直在等着做那件事,我只怕……汉王……”秋长风目光闪烁,轻搂叶雨荷的腰身,几乎贴在她耳边,“不过我会随机应变,甚至假装不愿。但就算我假意不想去做,他们也会逼我去做,他们多半会用你来要挟我。”
  叶雨荷蹙起娥眉,根本不知秋长风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但她没有去问。她知道依秋长风的性格,该说的一定会说,不该说的,死也不会泄露。感觉到秋长风唇边的热,心惊的时候竟也有些发热。“长风,我早说过,一直是我在拖累你……”
  秋长风轻声道:“你错了,你没有拖累我,其实……你一直在帮我。现在我只请你再帮我一件事。”
  叶雨荷扭头过去,唇角轻擦秋长风的唇边,一颗心跳得山崩般剧烈。“你说,十件百件我也会去做。”
  “不是十件百件,只是一件。雨荷,你一定要记住我方才和你说的每句话,绝对信任我,信任到毫不犹豫地去做我让你做的这件事。”
  叶雨荷和秋长风已呼吸可闻,看不到秋长风的表情,但感觉到秋长风前所未有的凝重,咬牙道:“我一定会信任你,毫不犹豫地做你吩咐的事。”
  秋长风长舒一口气,似放心又似欣慰,低声说了一句让叶雨荷惊心动魄、难以相信的话来:“也先绝不会让我参与金龙诀的改命,但你会有机会去见金龙诀改命。你不要想着许愿,而是要想方设法——毁了金龙诀!”
  “秋长风究竟信不信得过?”脱欢在金帐中突然问出了这句话,这次他问的对象却是朱高煦。
  朱高煦立在金帐内,冷酷如昔——甚至比昔日看起来还冷酷。
  脱欢面对朱高煦的时候,不知为何,只感觉朱高煦一日比一日看起来深沉,今日见了,甚至对朱高煦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朱高煦闻言,默然许久,道:“太师自有定论,何必问我?”
  脱欢黑须更亮,目光更寒,又道:“这件事,我始终不放心他去做。”他和朱高煦已经谈论好一会儿了,知道朱高煦会明白他的意思。
  朱高煦反问道:“太师决定如何去做?”
  脱欢缓缓道:“本太师觉得,若由你去见那个人……似乎也可以。”他一直保持神秘,竟绝口不提那人之名。
  朱高煦竟然听懂了,立即摇头道:“不行。”
  脱欢目光益冷,重复道:“不行?你不愿意?”
  朱高煦沉默很久才道:“不是我不愿,是我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和他一直没有什么交情,这世上若还有一人有办法让他启动金龙诀的话,肯定是秋长风。”
  一旁的孔承仁冷笑道:“那也不一定。”
  朱高煦斜睨孔承仁,冷漠道:“不一定?你们囚禁他已很多时日,现在还不是一无所获?你们让他死容易,但让他做你们想要的事情,难比登天!”
  孔承仁哑口无言,也先在一旁皱起眉头亦无言语。脱欢沉默良久,这才赞同道:“你说得不错,这件事本太师想了许久,也感觉唯有秋长风才能完成此事。”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找秋长风来了……”
  若非秋长风还在搂着叶雨荷的腰身,她几乎要软倒在地上。
  叶雨荷本感觉秋长风过于慎重,也不认可他的说法。她为秋长风甚至可以赴死,她怎么会不信任秋长风,她还有什么事情,需秋长风这般吩咐才能毫无犹豫地去做?
  可她还是错判了秋长风,只因为秋长风考虑的每件事,的确有他忧虑的前提。
  叶雨荷可为秋长风去死,但她怎么可能听从秋长风的话,毁了金龙诀?
  他们历尽艰辛磨难,波折反复,不就是要等金龙诀改命——改了秋长风的必死之命!这已经是叶雨荷生命中所有的意义所在,可秋长风在这种时候居然让叶雨荷不顾一切毁了金龙诀?
  叶雨荷周身战栗,只感觉脸上时冷时热,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抬头望向秋长风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秋长风突然低头下去,用失色却火热的双唇封住了叶雨荷下面的话。
  叶雨荷刹那间周身如火,只感觉天崩地裂般迷失在那喷薄而出的炽热中。
  她没有拒绝的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秋长风的厚背,只盼三生轮回,从此永寂。
  可三生如梦,轮回亦如梦。
  那个刹那梦幻的短暂甚至不如昙花一现。
  帐帘处有脚步声传来,秋长风松开了伊人腰,别离了那柔薄的唇、拭去那一生呵护的泪水,坚定地退后一步,低声对叶雨荷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要信我。”
  秋长风转身,所有如火山般炽热的情感瞬间就埋进了大海的深渊,他平静地望着进帐的孔承仁,用一如既往的声调道:“孔先生有何见教?”
  孔承仁略感奇怪地看看木然而立的叶雨荷,挺了下胸膛,用更加沉稳的声音道:“太师要见你。”他虽有震骇秋长风的本事,但不信自己不如秋长风沉稳,可他若真的知道秋长风究竟沉稳到何种地步,只怕这刻早就一头撞死。
  秋长风点头,举步出帐,甚至头也不回,亦无告别。
  相见时难别亦难——最难的却是决绝!
  帐帘落下,挡住了那远去的背影,却割不断如潮水般的忧伤。
  叶雨荷再无力站住,软坐在毛毡上,她的思念虽可刺透挡在面前的毡帐,牵系在秋长风的身上,但目光却始终刺不破眼中那晶莹、薄闪却又情深如海的泪光。
  长风,为什么?你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你今日终于说出了你对我的情意,但你的心思为何还是如斯难测?
  难道你不知道,我如果毁了金龙诀,就和亲手杀了你无异?我信你,信你今生今世,但我难信人有三生,你我今生错过,难道真能来生再见?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脱欢、也先的野心勃勃,我知道你要我想方设法地毁去金龙诀是不想苍生受苦。就算朱棣要杀你,但以你的性格,如何会因此颠覆苍生?
  你来这里是为了改命,但不是为了改自己的命,而是为改苍生的命!
  叶雨荷心中忍不住地哀鸣,泪流满面。
  蓦地记起秋长风方才曾说的一句话:“哪怕用我一生的流离,只换你片刻的欢颜!”
  心如刀穿,泪如箭,叶雨荷再也难奈心中的脆弱,哭倒在地,哽咽道:“长风,我不要你用一生的流离换我片刻的欢颜。若你离去,我今生怎能还有欢笑。我宁愿用我的一切换你的生机一线……但我怎能够做到?”
  秋长风的话语再次激荡在她心间,她凄苦无助,但心中早知道,所有的决定再无能改变,就如那江南的垂柳——岁岁年年,黄绿早断。
  秋长风进入金帐时,看起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但他腰身还是挺得很直,先看了眼朱高煦,才望向脱欢道:“太师相召,可有吩咐?”
  脱欢微眯着眼,也如秋长风般先望向了朱高煦。朱高煦立在那里谁都不望,只是看着脚尖。
  终于收回了目光,脱欢微笑道:“秋长风,如今本太师这里好像麻烦不断,不知你可有什么结论?”
  秋长风毫不犹豫道:“我始终认为,是朱允炆杀了鬼力失。至于是谁毒倒了朱允炆……”斜睨一直冷眼望他的也先,沉吟道:“如果不是三戒大师的话,那就需从朱允炆的食物、饮水的源头来排查。”
  脱欢见秋长风说得决断,陷入沉吟,半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师有意让你帮忙查下凶手……眼下我等是不是该齐心协力呢?”
  秋长风微笑道:“最少在金龙诀改命一事上我和太师能齐心协力。这凶手极可能威胁到金龙诀改命,我倒想和他斗斗。”
  脱欢见状心中暗想,也先一直怀疑所有的事情和秋长风有关,可如今看来却并不像。秋长风毕竟是个人,命在旦夕,还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力?
  微微一笑,脱欢道:“你真有此心本太师自然欣慰,不过本太师倒有另外很重要的事情想请你来做。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沉吟道:“最重要的事情当然还是启动金龙诀,但我对这点真的无能为力。”他虽还是从容的表情,但谁都看出的失落之意。
  如今他大限在即,如果不能启动金龙诀,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这刻还能平静自若,视生死于等闲,已让太多的人出乎意料。
  脱欢留意着秋长风的表情,缓缓道:“你错了,眼下只有你才能启动金龙诀。”望见秋长风略带错愕的表情,脱欢并不解释,吩咐道:“也先,带他去见那个人。”
  朱高煦本一直沉默,闻言道:“太师,我也想去见见他,不知可否?”
  脱欢眼珠转了转,旋即微笑道:“你去见见也好。”
  也先哼了一声并不反对,只是边向帐外走去边道:“跟我来。”
  秋长风恢复了平静,居然也不问去哪里,和朱高煦并肩出了金帐。
  夜幕早临,无星无雪,远方山谷时不时有冷风的低吼声传来,夹杂着雪狼的嚎叫。谷中虽是温暖若春,但人一出帐还是忍不住周身泛凉。
  秋长风抬头望了眼苍穹,喃喃道:“看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也先当先领路,闻言也抬头看了下天色,暗自皱眉。这北疆的天气变化也快,今日白日还是日头高照,不想晚上就变了天气。若真要遇到风雪天,有时一连半月日头都见不到,如此一来,万事休矣。
  也先虽忧却还能保持镇静,对秋长风道:“只要你尽力帮手,就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说不定可看到明年的。”
  秋长风笑容干涩道:“真的?”
  也先止步转身,双眸望定秋长风道:“秋长风,这些日子我又想了很多。我发现,其实你我的恩怨,不过是因为各为其主罢了。”
  秋长风抿唇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因此我现在突然感觉,其实你我本来不必如生死仇敌般。”也先目光闪烁,“你虽让我中了啼血,但那时候你为保命也是身不由已。”
  秋长风听也先这般好说话倒有些意外道:“也先王子这么想当然是最好不过。”
  也先诚恳道:“我当然这么想,我现在甚至想用离火帮你解了青夜心之毒。”
  秋长风望着也先很是诚恳的面容,唏嘘道:“王子真的这般想倒让我感激不尽。只可惜,你若是一个月前这么说就好了……如今我已毒入膏肓,就算离火也救不了我的命了。”
  也先做大惊失色状,见秋长风的额头上有青气笼罩,叹道:“真是这样?哎……我怎么早不知道?这都是你我成见太深的恶果。”顿了下,很是真诚道:“看来只有金龙诀才能救得了阁下的性命……好在你还有机会。”
  秋长风竟像被感动的样子,叹道:“不错,在下心胸不够宽广,对王子成见太深,竟自绝生路,实在后悔。”很是懊丧的样子,又道:“今日闻王子之言,在下真是惭愧。如今既然捐弃前嫌,就算王子不说,在下也想先为王子解了啼血之毒。这啼血中毒深了,虽不会必死,但一辈子实在比死还难受。”伸手入怀,掏出那个扁木盒子,轻轻打开,“王子张嘴,我只要送几种药粉入你口,啼血之毒可解。”
  昏暗的夜色下,周边的火把噼啪作响,也先望见那盒子分十三个格子,里面的粉末或红或绿,似乎在蠕蠕而动,让人望着发毛,这竟使他后退了一步。但随即镇静下来道:“不急的,为表我的诚意,金龙诀启动后阁下再给我解毒好了。”心中在想,秋长风也早知道只有金龙诀才能救命,是以当初不肯求我的离火。他装模作样要给我解毒,我不能再上他的恶当。哼,就算他能解毒,我何必向他示弱?
  秋长风微笑道:“王子倒真是诚心得很。”他缓缓收了盒子,心中暗想,也先当然怕我借机再次下毒,金龙诀若真能改命成功,他当然也不会用我解毒了。他一番做作,不过想释我焦虑,让我为他们做事罢了。
  也先脸上微微一红,再不多言。早有人牵了几匹马来,三人翻身上马,向谷北方行去,龙骑带了兵士默默跟随在三人的身后。
  行了盏茶的功夫,山路通幽,渐走渐寒。也先突然策马入了条羊肠小路向山上行去,未到半山腰时,也先又是一转,前方蓦地现出个山洞。
  夜色低垂,在火把照耀下大山就如扭动狰狞的怪兽,那山洞就像怪兽张开的黑黝黝的大嘴。
  也先到了洞口处翻身下马,示意龙骑派人在洞外守候,却不拿着火把入内,径直走进黑黝黝的洞口。
  朱高煦、秋长风互望一眼,默默点了下头,跟随也先走进了洞中。这些日子来,朱高煦和秋长风看似已走得很近,但这会儿好像又变得生疏起来。
  三人入洞,只听到脚步声轻微踢沓,声声都像山洞的喘息。那山洞天然形成,又经过人工开凿,极为广阔。也先走了片刻,好像转了个弯,后面洞口的火光不见了,前方却有光线透了过来。
  也先再转了个弯,前方光线更强。也先止住脚步,隐身暗处,向秋长风、朱高煦做了个手势,二人停下来,却听前方不远处有人道:“你不信我吗?”
  那声音中带着难言的焦灼和忿忿之意,经空旷的通道传来有些变声,但秋长风一听就知道那是三戒大师的声音。
  三戒大师怎么会在这山洞,他在和谁交谈?
  秋长风目光早转,望向前方火光处,只见前方是个石室,石壁两侧都挂着油灯,而石室被铁栏隔为两处,内间的铁笼当然是个囚室。三戒大师正站在囚室外,望着囚室中的一人,踱来踱去。
  囚室中的那个人面对石壁坐在一堆枯草上,黑色的衣服看起来早污秽不堪,头上长着寸许的短发,黑白夹杂,让人一眼看去感觉极为怪异。
  三戒大师终于止住了脚步,又道:“师兄,你再执迷不悟,只怕我也保你不住了。”
  秋长风一见到囚室那人的背影后不禁身躯微震,似乎看到了极为诧异的景象。囚室里的那个人突然开口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那声音低沉喑哑,竟似不带半分感情在内。
  秋长风听了,脸上蓦地露出骇异的神色,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却未望石室中人,只是盯着秋长风的脸色,见秋长风神色震骇道:“是上……”
  朱高煦只是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秋长风戛然止声。
  也先将一切看到眼中,压低声音道:“阁下只怕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们的上师吧?”言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嘲弄之意。
  秋长风似被震惊得难以言语,只是望着囚室那人。那人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大明黑衣宰相——上师姚广孝!
  姚广孝不是死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说,这里的姚广孝是个鬼魂?
  秋长风好像想到了这点,神色极为错愕,见也先和朱高煦均是盯着他,于是收敛些异样道:“黑道离魂,显然不代表就是死了!”
  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
  黑道离魂,虽昭示姚广孝会有事,但并未说姚广孝必死的……
  终于恢复了平静,秋长风叹口气道:“原来如此……”
  在金山时姚广孝的尸体消失不见,姚三思曾经很是奇怪,现在想想,原来姚广孝当初不过是昏了过去,然后被忍者带走,后来又被也先带到了草原。
  怪不得三戒大师刚才叫姚广孝为师兄,三戒和姚广孝二人本来都是奇僧别古崖的弟子。
  这些话秋长风却不再说了,因为他知道也先肯定会知晓他的下文。
  也先笑笑,神色中带着几分满意,却没有留意朱高煦望着秋长风的眼神中又带了几分困惑——那困惑中还有几分惊恐,当初朱高煦听秋长风讲紫金藤戒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朱高煦困惑的是什么?惊恐的又是什么?
  三戒大师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从洞外走进,听姚广孝此刻还在说着废话,又烦又怒,但还能压着性子道:“师兄,太师已经动怒,说你要是再不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过几日留着你也没用,就要斩了你。你我师兄弟一场,我真的不想看你去死,只要你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我就可保你性命,送你回中原,你继续当你的宰相,岂不两全其美?”
  姚广孝又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早劝得口干舌燥,见自己无论说什么姚广孝好像只剩下这一句话回答,不由得眼露凶光,一脚踹在铁栏上,“你没话说了,我却有一肚子话要说!”
  那一脚倒踹得颇为有力,铁栏咯咯作响,油灯被震,晃得忽明忽暗。
  姚广孝背对三戒大师,默然片刻道:“你要说什么?”
  三戒大师盯着姚广孝的背影,狰狞的脸上露出怨毒之意,嘶声道:“我不服,我一直不服,为何师父这么偏心,什么秘密都告诉你却偏偏不告诉我?我不服,我一直不服,为何你当初凭采石矶改命时出现的一些预言就帮朱棣取了天下,当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还要颠沛流离,到如今还是一事无成?”
  在暗处闻言的众人都是脸色微异,显然都没有料到,姚广孝当年竟也参与到采石矶的改命中。但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又像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释。
  姚广孝只比朱元璋小几岁罢了,当初的元末风云他亦目睹甚多,他是别古崖和黄楚望两人的弟子,能目睹采石矶改命并不稀奇,而金龙诀看起来不但能改命甚至能有预言,刘伯温因此做《日月歌》可见一斑。
  既然这样,姚广孝当初在采石矶能看到一些预言也不足为奇。姚广孝因为知道将来的一些发展,因此早早地接近了朱棣,在朱棣极为势劣的情况下还能坚定地站在朱棣的身边,因为姚广孝早知道结局。
  一念及此,众人心情迥异,感觉如在梦中。
  灯火昏暗,姚广孝如在梦幻中,喃喃道:“改命,真的改了吗?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命呢?”
  他说得也如梦幻,但话中的深意让人仔细想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完。
  三戒大师却显然没有耐性去想,双手抓住铁栏,看样子若没有铁栏的约束,就要冲进去将姚广孝掐死。“当然改了!你原先是个落魄的和尚,现在什么都得到了,难道不是改命的缘故?”神色有如野兽噬人之前的凶残,转瞬变成了哀求的面孔,“师兄,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把你得到的……就算施舍给我一些,好不好?”
  姚广孝不理三戒的表情多变,自顾自道:“那时我对很多事情还不懂,后来懂了,却很后悔。”
  三戒大师叫道:“你后悔什么?你风光也风光了,该有的都有了,你有什么后悔的?”
  姚广孝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道:“你不懂的,你永远不会懂的。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三戒大师愤怒欲狂,又是一脚踢在铁栏上,嘶哑着声音叫道:“你放屁,你他娘的放千秋臭屁。你是怕告诉了我我就会超过你,我知道你是怕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嘶声大叫,有如荒野里的野兽孤独无助般的嚎叫。
  姚广孝望着面前的石壁——或者说望着石壁上那扭曲的人影,说道:“人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一头撞在铁栏上,看起来要挤进去的样子,嘶哑着声音道:“为何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石室中,充斥着三戒大师的嚎叫,听起来毛骨悚然。
  也先见三戒这般疯狂,陡然咳嗽了几声。
  三戒大师听到咳嗽,周身一震,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回头望了眼,眼中满是惊恐之意。
  终于止住了叫,有些颤抖地走到暗处,见来人是也先,才待说什么。也先摆摆手,示意众人跟随,转身向洞外走去。
  秋长风离去时,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姚广孝的身影,只感觉昏黄的灯影下,那背影亦是昏黄迷离起来……
  众人出了石洞后也先这才开口道:“你都看到了?”他望的是秋长风,三戒大师却是跪了下来,,颤声道:“王子,我尽力了,我求也求过了,恐吓也恐吓过了,可姚广孝和石头一样,我……我会再想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三戒和尚虽看起来是个和尚,但由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和尚的口吻。众人看着他的秃头,眼中都露出复杂之意,其中有厌恶,亦有可怜。
  也先皱了下眉头,很快舒展,伸手扶起三戒和尚道:“我都看到了,你做得不错。”
  三戒和尚目露感激之意,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秋长风在一旁道:“我也都看到了。”他回的却是也先最初的问话。
  也先笑笑道:“你既然都看到了,依你的头脑,很多事情不用多说了。龙骑,带秋长风和汉王去见太师。”
  龙骑听令,领秋长风、朱高煦离去,也先却不急于跟随,只是望着三戒大师道:“眼下看来,你的作用已不大了。”
  三戒大师“扑通”一声跪下,骇然道:“王子,我会再劝劝那个顽固的东西,你……”
  也先叹口气道:“你虽有时间,但我们却没有时间了。”
  三戒大师脸露惊骇,颤声道:“王子……”
  也先见三戒大师如此,反倒笑道:“你以为我会杀你?”见三戒汗水滴落,也先扶起三戒,轻声道:“我不会的,你虽没有做成事情,但告诉了我太多的事情,又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会杀你?相反,只要金龙诀启动,你很快……就会和姚广孝一样。我会如你所愿的。”
  三戒大师嘴里喏喏,看起来想问如果金龙诀不能启动会如何,但终究只是赔笑道:“多谢王子。”
  这时秋长风和朱高煦已然远去,也先脸上突然带了几分狰狞道:“你刚才又看到秋长风了?”
  火光下,三戒大师脸色扭曲,也带了几分神秘之意,点头道:“是呀。王子要问什么?”
  也先缓缓道:“你毕竟是别古崖的弟子,不但会看相,还会看病……”
  三戒大师反应过来,立即道:“王子想问秋长风的身体情况?”见也先点头,三戒大师恨恨道,“他如今印堂发青,毒入膏肓,绝没有几日可活。”
  “可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还很精神。”也先缓缓道。
  三戒大师道:“只因为这人意志极强,王子当然也知道,病入膏肓时,有人丧失求生的意志,很快就死,但有人不想死,因此还能挣扎几日。但我可以断定,无论他意志多强,他也绝活不过十日,因为他不是病,而是中毒!如果被他的意志所压抑的青夜心爆发起来,神仙也救他不了。”
  小心翼翼地看着也先的脸色,三戒大师目光中带着几分狠毒,低声道:“王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带几个人悄悄地干掉他,那不是一了百了。”他显然对当初在峰顶时秋长风认为他是毒害朱允炆的凶手一事耿耿于怀。
  也先一笑,摇头道:“他既然始终要死,我们就不急。眼下我们还需要他做点事情,再看看他折腾好了。”
  远望夜幕尽头——秋长风离去的方向,也先的目光闪过几分狠色,喃喃道:“秋长风,我还真想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言罢剧烈地咳,咳得心脾都裂,可他的嘴角始终带着几分笑意,三戒大师看到不免心中泛冷,冷到心脾。
  秋长风入了金帐后,脱欢正在闭目养神。
  很显然,金龙诀启动前谁都很难安稳地睡上一觉,就算脱欢也不例外。见秋长风入帐,脱欢睁开眼,问道:“你都看到了?”
  秋长风点头不语,似乎琢磨着什么。
  脱欢又道:“你当然也知道,我们想让你做什么了?”
  秋长风沉吟着,似乎在理清思绪,半晌才道:“太师命也先王子费尽心力寻找离火、艮土和夕照的时候,显然也早就想到事成后金龙诀应如何启动?”
  脱欢点头微笑道:“说下去。本太师发现,和聪明人说话是很愉快的事情;和聪明人说话甚至连解释都不用。”
  秋长风苦涩一笑道:“我不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想到很多事情。”顿了片刻,“三戒大师身为别古崖弟子其实也知道很多秘密。他当初接近朱允炆甚至可能是有意为之。三戒知道姚广孝参与了采石矶改命,肯定认为姚广孝知道如何改命——就算姚广孝当初不解,但时隔多年,以姚广孝的睿智也应该想到了。因此也先王子在寻找夕照之时命如瑶明月用飞天梵音击晕姚广孝,将姚广孝带到草原,就是希望一切具备时让姚广孝启动金龙诀。”
  沉默片刻,秋长风又道:“或许应该说,三戒大师希望骗出姚广孝关于启动金龙诀的秘密,然后进行改命,但三戒大师显然一直没有成功。我当初一直很奇怪,朱允炆是突然出现的,本来不在太师的计划中,太师如此谨慎的人,除了依仗朱允炆外,一定会有第二套启动金龙诀的计划的。”
  脱欢抚掌赞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说得一点不错。本太师开始的时候的确想依仗姚广孝,可他是个顽固的人,由朱允炆前来启动金龙诀当然更好,不想他竟中了毒。”
  秋长风望向脱欢,缓缓道:“眼下时间紧迫,太师重提旧事让我得知真相,显然是想让我去骗姚广孝说出金龙诀改命的步骤了?眼下看起来只有我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因为姚广孝一直都很信任我的。我有这点优势,就算汉王都不能比的。”
  脱欢微笑道:“你说得不错。”
  秋长风叹口气道:“这是个难题。”
  脱欢盯着秋长风的眼睛,轻声道:“正是难题才需要你去做。”顿了下,口气中带了几分诱惑和威胁,“你当然也会去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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