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霓裳曲 第七章 妙歌
狄青髓海受创之后,虽大难不死,但那根刺仍然留在脑中。他日常作息虽和旁人无异,可却动不了力气,只要稍用大力,就会头痛如裂,甚至昏死过去。
狄青这数年来,一直受病痛折磨,心志消沉。好在他性格还算爽直,并不愤世嫉俗,在禁军营中,反倒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受制于伤病,几次磨勘均无表现,经年累月得不到升迁,难免心灰意懒。
但他今晨捏破茶碗,又击断木桌,就算是受创前完好无缺的他都不能够做到这两点,今日竟忽有此大力,到底是何缘故?
狄青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残桌破碗,突然怪叫一声,霍然窜了起来。原来他方才震惊于所发生的一切,没有留神还坐在碎瓷上,这会儿才感觉到屁股疼痛,有如针扎一般。这下顾不得再考虑什么红龙、红绸,赶紧先脱下裤子一瞧,屁股上已是红血流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屁股上的碎瓷尽数取下,然后涂抹上药粉,简单包扎下,又换了条裤子穿上。
这番忙碌后,狄青想起今日不必当差,不由长舒一口气。弯腰取了根桌子腿,双手用力一拗,感觉手心发痛。狄青忍住手痛,再次用力一拗桌腿,脑中又隐隐作痛。
狄青只怕晕过去,不敢再次发力,心中一阵迷惘。搞不懂为何方才可以,而现在力气却又消失?
就在这时,郭逵跑了进来,见一地狼藉,诧异道:“狄二哥,来贼了?”
狄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如实道:“桌子烂了,茶碗也坏了。是我弄坏的。”
本以为郭逵会刨根问底,不想郭逵眼珠一转道:“我明白。桌子烂了,我让人再买一张就好。”郭逵人小鬼大,只以为狄青心中郁闷,这才打砸桌椅,竟不再追问。狄青有些过意不去,回应道:“正好今日不必当差,我去就好。”郭逵见狄青态度坚决,不再坚持,帮狄青收拾后,这才告辞离去。见郭逵离开,狄青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儿,可屁股一沾床榻,又中箭兔子般跳将起来。
狄青忍住痛,望向那黑球,眼中满是好奇。他毕竟年纪尚轻,再加上生活枯燥,遇到这种怪事,心中非但不怕,反倒跃跃欲试。
可奇异再没有出现,狄青觉得两次奇景都出现在清晨,想必下次再现要等到天明,只好先出府办事。出了郭府,狄青记得新门旁的大巷口有个乌姓匠人手艺不错,所做的桌柜椅凳虽算不上华美,却极为结实。
要到大巷口,先要过曲院街。等到了曲院街,狄青只感觉屁股更痛,暗叹自己要脸不要腚,真对不起这屁股了。正难捱间,狄青突然嗅到花香传来,原来不远处有个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凑了过去。
那卖花的妇人认识狄青,见狄青走法古怪,问候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苦笑道:“熊家嫂子,我跌伤了……腿。”
那熊家嫂子埋怨道:“伤了腿,不在家中休息,还出来干什么?”回身拿了瓶跌打药酒递给狄青道:“这是跌打药酒,挺有效的,拿着吧。”狄青是个十将,但当差巡视时从不借机敲诈勒索,甚至遇到百姓遭人欺压时,还会出面帮忙,因此这一片的百姓对狄青极有好感。
狄青推脱不得,接过药酒道:“多少钱?”
熊家嫂子笑骂道:“你小瞧嫂子了!一瓶药酒,还要什么钱呢?”
狄青无奈,说道:“那我买束花吧。”他掏出一串钱递给熊家嫂子,突然问道:“这里有姚黄卖吗?”
熊家嫂子摇头道:“那是大富人家才有的花,极为罕见。狄青,这里没有姚黄,倒是有眼儿媚,开得极好,你拿一支吧。”
狄青见那花儿呈淡红色,花瓣做月牙状,倒像是娇羞少女那如月的眼波,既美又媚,不由笑道:“多谢你了。”他虽不喜花,可却不想拒绝别人的好意。伸手接过花来,才要告辞离去,却见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埋怨道:“你倒是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呀。”那人眉清目秀,手中拿着把折扇,脸上却像是灰尘洗不干净的样子,正是狄青在西华门外放过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旁还是那个胖白无须的中年人,闻言苦笑道:“这个……这个……”四下望了眼,说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去过呀……”
那年轻人跺脚道:“我不管,你要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用折扇边敲中年人脑袋,边威胁道:“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中年人闻言苦笑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小娘娘只能为你遮掩一时,你若久不回去,大娘娘那面只怕不好交代。”
年轻人恨恨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如何?”陡然见到了狄青,眼中闪过喜意,快步走过来道:“喂,你还认得我吗?”
狄青倒有些意外,含笑道:“当然认得。兄台有事指教吗?”他感觉这年轻人心事虽重,但言行举止,还像个孩子。
年轻人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狄青不解道:“我叫你兄台,有何不妥吗?”
年轻人哈哈一笑,极为开心道:“有趣,有趣!竟然有人叫我兄台?很好,很好!我认识你,你就是上次西华门外那个禁军,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有趣,疑惑回道:“在下狄青,不知道公子高姓?”
年轻人犹豫片刻才道:“我姓……尚,单名一个圣,你叫我圣公子就好。狄青,我想请你帮个忙。”
狄青见他出言直爽,也痛快道:“说来听听,我若能帮手,就尽量帮你。”
那白胖之人见公子和狄青竟然言谈甚欢,不由睁大了眼,好像见鬼的表情。狄青瞧见了那胖子表情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尚公子突然脸红了下,扭捏道:“其实……我想……我想……”他想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个三六九。狄青见状,奇道:“你就是想杀人越货,也不见得这么为难吧?”
尚圣吓了一跳,盯着狄青道:“你杀过人吗?”见狄青点头,尚圣忙退后两步,眼中露出警惕之意,问道:“你杀的是谁?”
狄青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别人都叫他增长天王……”尚圣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你是狄青?你是郭遵的手下?我记起来了!”
狄青大为诧异,疑惑道:“你认识郭大哥吗?”
尚圣似觉失言,支吾道:“实不相瞒,我在朝廷认识一些人。当年郭遵力闯飞龙坳,重创弥勒佛一事,朝廷很是轰动,我也就知道了。我说怎么觉得你名字这么熟悉呢,原来你是郭遵举荐的人。郭遵人很好,我很喜欢。郭遵举荐的人,我也很喜欢。”
他忽而扭捏,忽而大大咧咧,狄青感觉这人性情怪异,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问道:“对了,你到底让我做何事?若没有急事,我要去做些别的事情。”
“你别走。”尚圣一把抓住了狄青,终于吐露道,“我其实想去……看看张妙歌。”他说出这句话后,满脸涨红,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狄青哑然失笑道:“要见张妙歌,去竹歌楼就好。她虽是有名,但不至于比皇上难见吧?”原来竹歌楼不过是个青楼,而狄青也知道张妙歌歌舞双绝,是竹歌楼的头牌,但是他从未见过。
尚圣紧张道:“你见过皇上?”
狄青摇头道:“我这种身份,怎有机会见到皇上呢?”狄青说的倒是实话,他虽是禁军,但在八大禁军中只能排在外围。每次圣上出巡,身边总是有三班殿直近千人开路,寻常百姓若是眼神不好,都看不到玉辂中有没有皇上,更不要说见皇上一面。
尚圣轻松起来,“张妙歌虽不比皇上难见,但我还真的见不到他。兄台若是老马识途,倒还请指点一二。”
狄青感慨,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他其实也没有去过竹歌楼,但人家既然说自己是老马,总不至于迷路,一拍胸膛,视死如归道:“那好,我就带你们去一趟。”不过又有点疑惑道:“圣公子,我看你年纪似乎也不小了,真的从未去过那种烟花之地?”
尚圣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从未有过,所以才迫切地想去。”
狄青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得不到的岂不都是最好的?”他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尚圣怔了半天。狄青见他发呆,问道:“尚兄,我可说错了?”
尚圣回过神来,强笑道:“你说得极好,或许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有人才会特别想要。”他说的隐有深意,白胖中年人闻言,脸色变了下,眼中闪过丝畏惧,低声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若是大娘娘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小人只怕屁股要开花了。”
尚圣心道,那关我屁事?脸上却故作慎重道:“我自有分寸。狄青,有劳了。”
狄青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得这位多半是士族子弟,家教严格,道:“圣公子,其实令堂只怕也是好意。烟花之地龙蛇混杂,你若只是想见见张妙歌,倒也没什么。可若真的因张妙歌丧意失志,岂非是我害了你?”
尚圣盯着狄青道:“多谢阁下提醒,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陷进去。”
狄青不再多言,走在前面带路。尚圣却不知从哪里取了个毡帽带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挡住了大半边脸。狄青见了好笑,心道他躲着母亲前来,多半是怕被人认出。三人到了竹歌楼,见这里果然不负雅名,四壁均是竹子搭建,最妙的是楼中天井处有修竹泉水,水声淙淙,轻敲竹韵,端是典雅非常。
楼内大堂早坐了不少宾客,喝茶的时候,总是抬头向楼上仰望。狄青找个座位坐下,可屁股着实疼痛,只能斜倚在椅子一角。心中奇怪这些人到了这竹歌楼为何不找歌伎,都在这儿坐着喝茶?
三人落座,也没人上前招呼,仿如这里已经歇业一样。狄青心头纳闷,本想问问尚圣,见他眼含热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不好丢脸,咳嗽了声,“我有事,先去找朋友问上几句。”
尚圣钦佩道:“阁下真是朋友遍天下,我自愧不如呀。”
狄青故作镇定,其实不过是先探探形势。四下望过去,见到有两个胖胖的商贾坐着喝茶,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油光满面,都是饱暖思淫欲的典范,便微笑过去坐下来道:“两位朋友请了。”
那两人见狄青脸上刺字,刻着禁军的招牌,虽心底看不起,但明面还是不好得罪,勉强回道:“这位官人有何贵干呢?”
狄青压低声音道:“在下初来此地,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张妙歌呢?”
肥头大耳那人闻言,嘿嘿一笑,“你想见张妙歌?我也想呀。”
狄青拉关系道:“这么说我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肥头大耳向旁一指,“你可看到这里坐着的这些人吗?”
“看到又如何?”狄青不解道。
油光满面那人淡淡道:“他们在这里已等了数日,可和我们一样,还是只能等下去。官人若是想见,也请去等着吧。”他言语中带些轻蔑,又道:“我们花十两银子,也不过得个号签,才有见张妙歌的机会,官人若是要见,不如先去买个号签吧。”狄青这才发现二人茶杯旁,都有个竹签,上面写着数字,一个是二十二,另外一个是二十三,皱了下眉头,问道:“这号签是怎么回事?”
肥头大耳之人道:“张妙歌一日只给十人弹琴歌舞,所以要想见她之人早在十数天前就来买号签,这才能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若是能得她青睐,说不定还能有品茶谈心的机会。我等已等候三日,眼下才要将将等到。兄台若是真的想见张妙歌,不如先买个号签,半个月后再来看看如何?”他虽像在解释,可言语中实有着说不出的嘲弄之意。狄青讪讪而退,听到那人低声对同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想看张妙歌的歌舞?”
狄青听到,暗自冷笑。他本无意见张妙歌,可那商人对他如此轻蔑,反倒激出他的傲气。回转座位后,尚圣热切问道:“阁下,怎样了?”
狄青道:“要见张妙歌,还要什么号签。十两银子一个。”
白胖中年人见状讽刺道:“原来你夸下海口,却也没有来过。这号签嘛,我们其实倒有。”他伸手将两竹签丢在桌案上,可要依上面的签号来等张妙歌,都排到立秋了。
尚圣见狄青皱眉不语,不由大失所望道:“这……唉……”他叹了口气,满是失落。
狄青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要见张妙歌何难?不过你们要配合我的举动。”
尚圣闻言又来了兴趣,欣然道:“无不从命。”
狄青四下望了眼,见有婢女过来斟茶,低声道:“去叫你们的鸨母过来。”
那婢女不屑道:“妈妈岂是说见就见的?”
狄青暗想这竹歌楼简直比大内还要排场,一个头牌歌姬比皇上还难见,这鸨母看来比太后还架子大。自己怎么说也是禁军,竟然被这些人轻视?脸色一沉,狄青伸手敞开衣襟,露出里面一块令牌,道:“公家办案,你明白怎么做。”他飞快地又将令牌掩住,其实那不过是块普通的禁军腰牌。
婢女终于有些畏惧,迅速走进后楼。不多时,一浓妆艳抹的妇人走过来,坐在狄青面前,娇笑道:“哎呦,这位小哥,有何贵干呢?”
那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目光从狄青脸上扫过,落在尚圣和那白胖男人的身上,微微一怔。借端茶的功夫,又向各人的足下望了眼,微蹙眉头。饶是她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明白这三人到底什么来路。
妇人叫做凤疏影,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她一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就知道,此人是禁军,还应该是低级军官那种,但却不知他这种粗人何以拿着一支牡丹花?那白胖中年人身上赘肉已生,满是富态,面相形貌活脱脱就是位宫中太监。而那个拿把折扇的年轻人更是古怪,看他一张脸灰泥满布,好像是杂役,但一双手极为秀气,分明是半分重活都没有干过,而他穿的一双鞋子,杂役干一年的酬劳都买不起。这三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伙的,但现在却凑合在一起,看起来竟还很亲热,也怪不得这凤疏影疑惑。
狄青知道若循正途排号,等到武人再次磨勘时也不见得能见到张妙歌,见妇人询问来意,只是低声言道:“你不认得我吗?”
凤疏影娇笑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官人贵姓呢?”
狄青心道,你不认识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正色道:“这位妈妈,实不相瞒,我乃开封捕头叶知秋的兄弟叶知冬,以前一直在厢军做事,最近才来到京城协助开封府破一件大案。我身边这位……是大内武经堂的火器高手阎难敌,那位圣公子更是捕快圣手玉扇飞龙,平常人都不知晓他们的大名。不知道你可听过没有?”他胡诌个名字,暗想我有言在先,你没听过,那只能说你见识少了。
凤疏影见尚圣轻摇折扇,端是有些深不可测,不由脸色微变,但瞥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又质疑道:“可官人好像是骁武军的禁军?”
狄青不慌不忙道:“刺字只是权宜之计,遮掩身份罢了,若立了功劳,自然会想办法洗去。”
凤疏影赔笑道:“原来如此,妾身眼拙,不识三位官人,还请莫要见怪。可三位官人来这里做什么呢?”
尚圣听到狄青胡诌,几乎要笑出来,可想起狄青的吩咐,只好低头喝茶。
狄青面不改色道:“昨日大相国寺天王殿被雷击一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凤疏影点头道:“略有所闻,可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狄青冷哼一声,“谅你也不知情。我和你说了,你莫要与旁人提及。不然,走露了风声,只怕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凤疏影连忙道:“妾身只有一个脑袋,官人还是莫要说了。不如说说你们的来意好了。”
狄青故作慎重道:“大相国寺一事的确不能和你详说,但我不妨告诉你,那和弥勒教的妖孽有关,朝廷知道这些人在京城出没,才让我等联手捉贼。有人提供消息,说有贼人到了竹歌楼……”
凤疏影失声道:“哪有此事呢?”
狄青道:“并非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凤疏影道:“那是,那是。”她多少也听过弥勒教的事情,知道若是和他们扯上关系,事态严重,这竹歌楼也就不用开了,急急问道:“那官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狄青道:“第一条路就是等我们大队人马杀将过来,将竹歌楼围住,详细地搜个十天半月,看看其中可有叛逆。”
凤疏影苦笑道:“官人说笑了,哪要搜那么多天呢?这可不成啊……那,第二条路呢?”
狄青低声道:“第二条路就是让我们三个去见张妙歌,因为有细作已探得,这贼人最近喜藏身于烟花之地,似张妙歌这等处所,自然也是奸贼藏身的好地方。我们三人要前去一观,查探看看到底有没有奸人藏身此处。”
凤疏影一怔,不想狄青提的竟是这种要求。她琢磨不透这三人的来头,只以为他们想来敲诈一笔银子,不想狄青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反倒让凤疏影将信将疑,不知如何回应。
狄青见她犹豫,淡淡道:“当然你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我们奉公命查案,说不得只能打上去了。”
凤疏影忙陪笑道:“官人,妾身并非不肯,可希望几位官爷上去后,千万莫要伤了我们妙歌哇……那样的话,妾身真的无能承受。”
狄青道:“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们是浪得虚名的吗?这位武经堂的阎难敌大人,你别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可一身火器放出来,雷公都比不上。”
凤疏影心中一寒,暗想那还不把我这竹歌楼拆了?可事到如今,权衡轻重,也只能放狄青三人上去。妇人悄悄召了个丫环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丫环招呼道:“几位官人,这边请。”
狄青见已得计,起身对尚圣二人拱手道:“圣公子,阎大人,敌人狡诈,都留神些。请。”
尚圣憋着一肚子笑,学着狄青的样子拱手,“叶二捕头,请。”
狄青一怔,转瞬醒悟过来,暗想自己方才说是叶知秋的弟弟,所以尚圣才称呼他为叶二捕头,心中好笑。故作捕头状,大摇大摆地跟着丫环走去。
旁边那两个商人见狄青和凤疏影低声嘀咕几句,竟然就被带往张妙歌的听竹小院方向行去,下巴惊得差点砸在脚面上,忍不住要鼓噪。
狄青将烦心事交给凤疏影去处理,跟随丫环过了方流亭、赏幽台,到了听竹小院前。那丫环道:“三位公子稍等,我先去禀告一声。”说罢不等回复,已入了听竹小院。
狄青闲着无事,见那白胖子臭着一张脸,问道:“还不知道这位先生贵姓呢?”
白胖子冷冷道:“姓阎,阎王的阎。”他一直都在沉默,显然对狄青的处事方法并不认同。
狄青倒是一怔,没想到自己随口给这人起个名姓,居然中了。见那人好像被天下人亏欠的脸,心中也是不悦。
这时候丫环从听竹小院走出来,招呼道:“三位贵客请了。”她前头带路,圣公子紧紧跟随,狄青却有些意兴阑珊道:“圣公子,我还有他事,就不进去了。”
尚圣闻言一把抓住狄青,急道:“那怎么行,我们三个来抓大盗,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个高手?你……一定要跟着。”他口气中很有恳求的意味,狄青心中一软,终于还是向前走去。
这听竹小院别具韵味,以幽、清、雅、淡为主。尚圣一路行来,赞不绝口。这时只听铮铮铮数声琴响,曲调高亢,如入云霄,竟给这小院添了些激昂之气。那调儿穿云破雾后,曲曲折折,渐变幽细,如花间莺语,又似幽泉暗咽,美妙非常。
尚圣听得呆了,赞叹道:“此曲极妙,我很喜欢。”狄青暗想,看你也算个有钱的主儿,怎么好像成天都在牢笼中住着,这也好,那也不错,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
三人上了阁楼,琴声已止,余韵不绝。丫环轻轻推门进去,指着一旁空处的三个椅子,低声道:“三位请坐。”说完领三人到椅子前,奉上三杯清茶。
阁楼里坐满了十人,每人面前都只有一杯清茶,但看来却都彷佛有吃着山珍海味般的惬意。靠窗棂处坐着个女子,听到门响,轻抬螓首,向这面望了一眼。尚圣一见,本已坐下,又是霍然而起,盯着那女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本来尚圣欣赏旁人,都说我很喜欢,可这刻嘴唇蠕动两下,竟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算很小,粉抹得也不是很厚。若是单论五官,那女子算不上极美,但她只是淡淡地那么一瞥,就如清风扶柳,明月窥人,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她最动人的地方,就在风情。
旁人看到这女子的眼神,好像融入了绿水,看到这女子的媚态,就如沐浴着春风。尚圣并非没有见过女子,相反他见过的女子可说是极多极美,但和这女子一比,尚圣只能评价他身边的那些女子,个个都是木头!
这女子自然就是张妙歌!
张妙歌一双妙目扫过尚圣的时候,微带些讶然,看到白胖中年人的时候,蹙了下眉头,见到狄青的时候,突然轻笑了声。
众人皆惊,顺着张妙歌的目光望过去,不解张妙歌因何发笑。
张妙歌不用轻展歌喉,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无声而又动人的歌声,尚圣当初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个号签,还觉得有些不值,可这时候突然感到,能见张妙歌一眼,就算花二百两银子也值。
狄青却不如尚圣那般失魂落魄。实际上,在阁楼里头,对张妙歌没有失魂落魄的就只有两人,一个是那白胖中年人,另外一个就是狄青。
白胖中年人因为自身原因,所以对再美貌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感觉。狄青却只觉得张妙歌有些可怜,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尚圣、张妙歌都属于深陷牢笼、不能自拔的人。
因此狄青见张妙歌含笑望来,也回以一笑,走上前去,将那束眼儿媚放在张妙歌的桌案前,说道:“送给你了。”
张妙歌微有讶然,妙目盯在狄青的脸上,看了良久,这才轻声道:“多谢你啦。”她声音也如清风晓月,自带风骨。她拿起桌案上的那束眼儿媚,轻轻嗅了下,又启朱唇称赞道:“好花!简直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众人皆惊,神色各异,有几人脸上已露出不平之意。尚圣听到柳七两字的时候,却是皱了下眉头。
少有人不知道柳七,有井水处,即有柳七词!柳七不是达官,亦尚未及第,眼下落魄京城,是个穷困书生。但他的名气,甚至已超过了当朝的皇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凭此一句,柳七就已成为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的知己,亦是无数闺中少女、侯门深妇仰慕的对象。京城青楼中甚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在无数歌伎眼中,柳七简直比皇帝都要威风。
有人慕、有人恨、有人识、有人鄙。天下人对柳七的评论多多,不一而足,但无人能否认,柳七的名气之大,世间少有。张妙歌若是称赞柳七也就罢了,在座众人若论多金,每个都要多于柳七,但是若论文采,那是项背难企。可张妙歌竟然说一个贼禁军献的花儿,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无人能服!
狄青也听过柳七的名字,不过他和柳七道不同。柳七的词写尽了男欢女爱、缠绵悱恻、羁旅离情和暮宴朝欢,但惟独写不出狄青所向往的慷慨侠烈之气。因此狄青虽知柳七大名,却没有知己的感觉。他给张妙歌送花,纯粹是因为他从张妙歌的眼中看出风情之后的落寞,那种落寞让他心有戚戚。
听得张妙歌赞美,狄青一笑道:“谢了。”他转身回到座位上,自然而然。可屁股一挨凳子的时候,龇牙咧嘴。张妙歌见了,又是一笑。手指轻拨琴弦,叮叮咚咚几响,虽没有唱,但很多人都听得出那是雨铃霖中的曲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众人更是不满,暗想我等都是大富大贵之人,为何张妙歌独钟情狄青?一人已看不过去,霍然站了起来,故作豪爽道:“妙歌若是喜欢花,何不早说?依在下的能力,给妙歌买下丹桂院也不是问题。”丹桂院是京城里规模极大的一座花苑,里头的花儿品种繁多,极为奢华。这人开口就送一座丹桂院,极为阔气。不过那人本身看起来也是极为阔气,一站起来的时候,就已身泛金光,十个手指头上,戴足了十个纯金的戒指,看他的样子,只恨没有再多长几个手指头才好。
张妙歌嫣然一笑道:“我虽颇喜食猪肉,但总不至于守着猪圈吧?”她虽是仍在笑,但显然少了那种宽容,而多了些讥诮。
众人忍不住想笑,原来站起来那人叫做朱大常,此人无他,有钱而已。每年供送京城的牲猪,朱大常家就占了三分之一,是个暴发户。闻张妙歌嘲讽,朱大常一张脸红得和猪血一样,站也尴尬,坐也不安,却也不愿走。
旁边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张妙歌,朱兄好意对你,为何不解风情?想你长年在此,其实也不过是分开两腿做生意而已,何必装得如此清高?你出个价吧!在下定当如你所愿。”说罢,掏出一锭金子丢在地上道:“你明白吧?”
众人听那人出言不堪,都是脸色微变。因为张妙歌素来卖艺不卖身,此人此言可以说是对张妙歌极大的侮辱。
此人叫做羊得意,倒不是京城养羊的大户,而是城中“太平行”的少掌柜。太平行主要做京城船运生意,有时也负责送猪到京城,所以和朱大常也有生意往来。这次伙同朱大常排号终于得见张妙歌,喝着清茶,早就憋出了一肚子火气,是以借机发作。
张妙歌不动声色,只是摆了摆手,就见一婢女上前,轻轻放了两锭金子在地上。张妙歌淡然一笑道:“你明白吧?”
羊得意喝道:“我明白什么?”
张妙歌道:“这两锭金子是说,只要羊公子下楼,它们就是羊公子的了。”说罢手拨琴弦,再无言语,可她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众人都笑,羊得意被臊得脚后跟都发热,才待动怒,一人霍然站起,喝道:“两个蠢货,竟然敢对张姑娘无礼!滚出去!”
那人双目圆睁,一团怒气,朱大常和羊得意见到那人发怒,竟脸露惧意,犹豫片刻,恨恨转身出了阁楼。那人这才向张妙歌深施一礼道:“张姑娘,那二人粗鄙不堪,大煞风景,还请你莫要见怪。”那人文士打扮,脸上长着几个痘子,很是青春,若不是一张脸比常人长了三分之一,也算是一表人才。此刻虽是为朱、羊二人无礼而赔礼,但脸上却多少露出点自得之意。
尚圣见到那人,低声对白胖中年人道:“这个人是谁,我怎么有些面熟?”
白胖中年人压低声音道:“他叫马中立,是马季良的儿子。”
尚圣皱了下眉头,只是冷哼一声。狄青一旁听到了尚圣的低语,心思微动,暗想马季良这个名字很是耳熟,自己好像听过。
张妙歌见马中立为自己赶走了牛羊,却是掩嘴做倦意道:“多谢马公子的好意了,若是……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揽上这个过错呢?”
马中立脸色微变,转瞬陪笑道:“这二人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姑娘说笑了。”
张妙歌道:“妾身累了。”她突出此言,已有逐客之意,马中立眼中露出古怪道:“那不知姑娘要请的品茗之人又是谁呢?”张妙歌有个规矩,每天所见之人不过十个,但可能会留一人品茶谈诗。来竹歌楼之人,无不以和张妙歌品茶谈诗为荣,马中立这么一问,当然是抱着一近芳泽之意。
张妙歌纤手一指,随意道:“这位官人可有闲暇,不知能否陪妾身说说话呢?”
马中立脖子虽扯得和鸭子一样长,但那纤纤手指离他实在太远,扯着脖子也够不到。扭头一眼,气得鼻子差点歪了。原来张妙歌指的不是旁人,正是狄青!
众人大诧,一人站起来,不服道:“张小姐,为何我等倾心相慕,却不如区区一束鲜花?”
张妙歌淡淡道:“有所求,无所求而已。”
问话那人大是羞愧,拂袖离去。有一穿绸衫人嘀咕道:“这倒和见高僧仿佛了。”言语中大有酸溜溜之意,可也知道无法强留,讪讪离去。
马中立眼中闪过丝怨毒,又上下的打量了狄青一眼,拂袖离去。片刻之后,阁内只剩下狄青、尚圣和他的跟班。
张妙歌望向尚圣道:“妾身可没有留公子呀。”
尚圣厚着脸皮道:“可我与狄兄本是朋友,怎忍心舍他而去呢?”
狄青好气又好笑,见尚圣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恳请之意,说道:“张姑娘,尚兄仰慕你的大名,这次可是专程前来。我等只闻琴韵,却不闻完整一曲,若能得姑娘再奏一曲,不胜荣幸。”
张妙歌妙目一转,落在狄青脸上,“他是想和我见上一面,那你呢?”张妙歌虽身在青楼,可素来卖艺不卖身,因曲歌极佳,来见之人可以说是趋之若鹜。她阅人无数,早就看出尚圣绝非寻常人家子弟,但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倒是见狄青自落座后,一直坐立不安,东瞧西看,好像对她并不在意,让张妙歌大起新奇之感。
她怎知道狄青坐立不安是因为屁股伤口未曾愈合,已经火烧火燎,东瞧西看却是因为狄青记得说过的谎言,既然假扮捕头,也得拿出捕头的架势来,要搜寻一下盗匪踪迹,以免穿帮。不想阴差阳错,倒让张妙歌另眼相看了。若是马、猪、羊三公子知道,多半会血溅五步。
见张妙歌眼波脉脉,狄青犹豫道:“实不相瞒,在下以前不想,但是今日闻曲,说不定以后就会想了。”
张妙歌听他说得含蓄,微微一笑。中年人一旁冷笑道:“狄青,勿用动心,你真的以为张妙歌看上你了吗?她对你没什么好意的。”
狄青根本没有这个想法,见中年人硬邦邦地突来了一句,动气道:“那总不成看上你了吧?”
张妙歌见狄青生气,却不多言,微笑坐观好戏。女人当然喜欢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张妙歌虽清高,也不例外。
白胖中年人道:“你若是自作多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你可知道马中立是什么人?”见狄青摇头,白胖中年人嘿然冷笑道:“他是马季良的儿子,你又知道马季良是谁?”
狄青叹口气道:“我管他是谁?他就算是皇帝,也和我扯不上关系吧?”
白胖中年人尖锐笑道:“你一定要知道他是谁才行!马季良身为龙图阁待制,他可是皇太后之兄刘美的女婿,皇太后是谁,你总知道吧?”尚圣皱了下眉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狄青暗中吃惊,表面却仍毫不在乎道:“这个嘛,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皇太后廉政清明,天下称颂,断然不会让皇亲国戚为非作歹吧?”
白胖中年人微凛,扭头向尚圣望过去。尚圣笑容有些古怪,突道:“阁下说的不错,既然如此,听歌就好。”
张妙歌却道:“妾身倒还想问这位……先生,为何方才说我对狄青没什么好意呢?”她言语不急不缓,别人指责她也好,诋毁她也罢,看起来都能应对自如,没有丝毫的不满。
白胖中年人道:“你当然知道马中立并不好惹,可想必也不想和他谈心……”
尚圣一旁道:“方才的马中立……好像也不错呢。”他倒是平心而论,毕竟马中立比起朱大常、羊得意二人要儒雅许多。
张妙歌突然咯咯笑道:“我只以为我身居幽楼,不知世事,没想到这位尚公子比我还要不懂世事。”
白胖中年人喝道:“大胆!”他才要再说什么,尚圣却是摆手止住,问道:“张姑娘的意思是?”
张妙歌道:“朱大常、羊得意开的生意,若没有马中立帮忙,怎么会在京城站得住脚跟?他们三人一起到了这里,要说不相识,我是不信。朱大常看似豪爽,其实比铁公鸡还要吝啬,那个羊得意也比朱大常好不到哪里,这二人知道马中立来这里的目的,怎么会和他争夺?”
狄青皱眉道:“这么说,这二人是故意激怒姑娘,让马中立有机会挺身救美?”
尚圣诧异道:“他们真的有这般算计?”
张妙歌淡淡道:“这种不入流的算计,我一年总能碰到十来次吧。”
白胖中年人道:“所以你故意留下狄青,看似欣赏,却不过是想要推搪马中立。可你定然知道马中立失算后,必会把怒气发泄到狄青的身上。那你不是欣赏他,而是害了他。”
张妙歌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尚圣皱起了眉头,良久才道:“张姑娘,真是这样吗?”
张妙歌轻拨琴弦,良久才道:“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她轻声细语,缓拨琴弦,也不分辩。
尚圣扭头望向狄青道:“狄青,你莫名卷入其中,可曾后悔?”
狄青缓缓道:“我只信当今大宋还有‘天理公道’四字!”
尚圣一拍桌案,喝道:“说得好,只凭着‘天理公道’四个字,狄青,有事情,自有我来担当。”他一直表现得不过是个世家子弟,性格柔软,这时候才多少有点激昂之意。
白胖中年人忙道:“圣公子,马季良可是和太后有关系……”
“那又如何?”尚圣白了他一眼,,向张妙歌道,“张姑娘,你尽管放心弹曲就好。”
张妙歌嫣然一笑,玉腕轻舒,只听铮铮几声响后,轻启檀口唱道:“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狄青不知道这曲子的来处,尚圣却知道这词仍是柳永所做,轻皱眉头。可张妙歌音若天籁,发人心思,尚圣再听了片刻,不悦之色渐去,只听着张妙歌唱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蓦地心中一痛,想起往事,暗想,词中虽说一别无书信,生死两茫茫,可自己和意中人却不得不分开,再无相见之日。一想到这里,心中大恸,竟然默默流泪。
张妙歌弹唱双绝,勾起尚圣心伤的往事,狄青却想起了白衣女子,暗想,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什么鸿雁传书了。
只有白胖中年人皱起眉头,心道主人久被约束,这次来到这里,真情流露,抒发心中的郁闷忧愁也是好事。不过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要秘密行事,主人也不要沉迷在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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