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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射天狼 第三十六章 兵凶

狄青入主枢密院,担当枢密副使一职。
  狄青挥兵南下,赶赴岭南,平侬智高之乱。
  狄青已到荆湖一带,广发军令,招荆湖锐卒……大宋战神狄青奉旨平南,禁军厢军争先恐后集聚,狄青月余之内,已聚齐十万兵马。
  消息传出,汴京沸腾,举国欢呼。
  百姓认为,岭南有救了,天下有救了。
  虽说狄青入主枢密院很不合大宋祖宗家法,也让朝中文臣很有非议,但百姓不看规矩家法,只认为能行的就上。狄青不要说做个枢密副使,就算做个枢密使,百姓都认为没有问题。
  赵祯自派出狄青后,除去看望张美人后,连皇后都少见,这一日身在皇宫,又招庞籍入见,询问岭南战事。
  岭南动乱前,赵祯已调庞籍回京,让他入主两府,狄青出征后,因庞籍和狄青交流最久,又懂军事,因此赵祯让岭南一有军情,立即转给庞籍,庞籍审阅后,择精要禀告。
  赵祯人在宫中,见宫外积雪未融,身上微冷,一颗心也如赤裸在寒风中,颤动不休。侬智高作乱,事关重大,狄青只能胜、不能败!
  庞籍入宫,不等施礼,已被赵祯止住,赐座道:“庞卿家,你在西北,和狄青交往多年,应知狄青如何用兵。朕今日找你来,就是想问问眼下岭南如何了?”又想起一事,问道:“这天下人多知狄青之勇,若是作战,狄青想是不惧,可朕只怕侬智高阴险,派人对狄青用毒,那真的是防不胜防。朕前些日子派人去提醒狄青,不知狄青可听到朕的提议吗?”
  庞籍道:“圣上但请放心,圣上的提醒,早传到狄将军耳中。狄将军素来刀口行走,定早就提防此事。”顿了下,庞籍说道:“狄青去年十月起兵,不用北疆之士,一路募兵,主招荆湖厢军锐卒,大肆囤积粮草,据最新消息,他已召集十数万兵马……看样子要蓄力和侬智高决一高下。”
  赵祯忍不住道:“朕倒也狄青用兵的一些方法。当年定川寨一役后,细腰城被围,西北紧急,狄青就是不拘一格的招兵,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做法,以气势逼迫对手。结果对敌之时,吓得夏军不敢战,逼得夏军无法出兵,这一次,想必也是如此的做法了?”
  庞籍犹豫片刻才道:“这个嘛,臣倒不好妄断。不过圣上说得不错,自从狄青领军后,汴京、荆湖甚至两广的军民都是士气大振。眼下狄青已到桂州,和知州余靖兵合一处。”
  原来谏院余靖在变法夭折后,亦被派遣出京,眼下身为桂州知州。两广兵乱,州县多是不保,只有余靖还在带兵苦苦支撑,维持着大宋的岭南江山。
  “那开打了吗?”赵祯问道。
  庞籍稍有犹豫,这才道:“宋军在狄将军出兵后,已然和侬智高军打了一仗。”
  赵祯一震,忙道:“朕怎么没有接到这军情?战况如何?”
  庞籍缓缓道:“宋军大败。”
  赵祯脸色苍白如雪,失声道:“狄青败了?”
  庞籍摇头道:“非狄青战败。狄青出京后早传令广西,命众将坚守待援。而余靖不听狄青之令,擅自派广西钤辖陈曙出兵进攻侬军的金城驿,被侬智高大败。”心中暗自叹惜,原来宋军知狄青领军前来,竟都认为此战必胜,就有不少人心存抢功之意。陈曙主动出击侬智高,绝非为了大宋的江山,而是为抢功劳,不想反遭侬智高所败。
  赵祯一拍龙案,脸色愤怒道:“这些人真的这般违反军令?狄青呢,怎么不将他们斩了?”
  庞籍立即道:“狄青到了桂州后,已尊圣旨,斩了陈曙和陈曙手下将领三十一人!”
  赵祯怔住,他方才说斩陈曙,不过是激怒之言,心中本觉得眼下用兵,当让众人拼死效力,不适宜阵前斩将。哪里想到狄青竟如此霹雳手段,连斩宋将三十一人!
  可话已出口,赵祯不能收回,只好道:“斩得好,斩得好!”蓦地想起什么,忙问,“那余靖呢?”他只怕狄青把余靖也一块斩了。
  庞籍道:“余靖请罪,说陈曙失律,是他管制不当,请狄青降罪。不过狄青说,余靖乃文臣,军旅之责不应算到他身上。”心中暗想,“狄青知道他在西北虽有威信,但岭南将领不见得绝对服从他的管制。如今杀将以立威,就是用陈曙等人的脑袋,换取上下一心。狄青不责余靖,显然是对范公当年的朋友心存敬意。唉……他这种人,在用兵时恩威兼施,本是大宋少见的领军之才。狄青若一直在朝中,实乃大宋之福,但我只怕他这一仗,胜也好、败也败,均是难逃非议。”
  赵祯长舒一口气,说道:“狄青说得也对。那眼下什么情况呢?”
  庞籍回道:“在狄青领兵到达桂州时,交趾有书传来,说愿和宋兵联手共击侬军。”
  赵祯精神一震,说道:“交趾肯出兵,那很好呀。他们可有使臣前来?朝臣怎么说?”
  庞籍道:“朝中百官听到这时,倒也和圣上一样的想法。不过……狄青已回绝了交趾。”
  赵祯皱了下眉头,心道狄青这么做,已算是大逆不道。狄青怎能不经朝廷,就直接对交趾回复?可终究还是道:“狄青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庞籍点头道:“圣上英明。依臣来看,交趾想要出兵,无非是试探我军的虚实和信心。狄青上书道,假兵交趾以除内寇,弊端重重。区区一个侬智高纵横两广,若宋廷都不能制,还需假手外人,一来打击军心,二来极可能引狼入室,只怕未平侬智高,反陷入和交趾征战之中。”
  赵祯长叹一声道:“狄青所言甚是,朕幸亏得庞卿家提醒,不至于铸成大错。现在狄青在做什么呢?”
  庞籍道:“他斩了陈曙等人后,就在拜神。”
  赵祯又是一怔,感觉到狄青用意果然让人难测,“拜神,这时候拜什么神?”
  庞籍道:“狄青闻桂州城南有一庙宇十分灵验,他率部属前往庙宇求神。当场拿出百枚铜钱,对神祷告道,若平南能胜,这百枚铜钱撒出去落在地上,就应字面全部向上。”
  赵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胡闹,哪有这种可能?狄青如此,若不能成行,岂不动摇了军心?”
  庞籍道:“可狄青撒出了铜钱,的确是百枚字面向上。那时候所有人都是不信,但消息传出去,军心大振,所有兵士都信这次有神灵相助,狄青有无上的神通,一时间气势如虹。”
  赵祯沉默片刻,起身踱来踱去良久,这才道:“庞卿家可信神吗?”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初皇仪门一事。他本不信神的,他其实甚至厌恶神灵一说,当初就是他爹举国信神,搞得大宋国力衰竭,但当年狄青突变神武,连杀刘从德三人的情形,至今还留在赵祯的脑海。
  若没有神的话,狄青何以变得如此?
  庞籍沉默许久才道:“很多事情,只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祯突然一笑,说道:“若无神灵的话,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狄青所用的铜钱,必定是两面皆字!”又想起当初和狄青一起逃难时,狄青计谋百出。这些年来,狄青当然运用计谋当然更是炉火纯青了。
  庞籍笑笑,也不多言。
  赵祯也笑了,像是认为猜出了狄青的计谋,很是得意,又问:“狄青求神之后,又做了什么事情?”
  庞籍沉吟半晌才道:“据最新军情,侬智高知狄青前来,收缩兵力,意欲拉长战线,拖疲宋军。而上元节将至,狄青长途行军,可能考虑兵士疲惫,让先行官在昆仑关北三百里处都泥江北屯兵数万,站稳脚跟,和侬智高在昆仑关东北百里马度山的五万大军遥相对抗。狄青令后续的大军缓缓跟进,兵士暂歇息十日,先度佳节,再和侬军决一死战。”
  赵祯听那军情,心中紧张,恨不得狄青突施神威,一刀砍下侬智高的脑袋最好,见战事稍歇,反倒有些失望,喃喃道:“是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突然望见殿外灯火如星,这才想到,“今天不就是上元节了。”
  以往上元节,宫中都是张灯结彩的庆祝,汴京也是欢腾一片。但如今岭南有乱,赵祯早说今年上元节从简,宫中虽挂有灯笼,但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往昔的热闹。
  赵祯不想上元节,只是想狄青以数万兵士对侬军五万兵马,不知道能否取胜?
  就算狄青能够在马度山取胜,侬军身后还有昆仑关,昆仑关之后,又有侬智高大军驻扎,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赵祯心忧岭南,也知道昆仑关建于唐朝,本是大明山东向余脉,听说关口悬崖峭壁,道路难行。侬智高知狄青南征,早派兵把守此关,当年唐岭南蛮夷首领梁大海曾在昆仑关击败唐军,狄青要和侬智高主力对决,只怕在昆仑关又有一番血战。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狄青先战马度山,后战昆仑关,再决战侬智高的主力,只怕锋锐已减……
  赵祯从常理而判断,意识到狄青形势并不算妙。见庞籍又是愁眉紧锁的样子,更增忧心。和庞籍又说了几句军情,有宫人急急来禀,低声说了两句。赵祯听了,让庞籍退下,起身匆匆到了张美人的宫中。
  张美人卧病在床,见赵祯前来,勉力想要起身行礼,赵祯见张美人容颜憔悴,心中大痛,忙道:“美人……你莫要起身。”
  自从张美人中毒后,就一直病泱泱的毒性难清,请了无数御医来看,均是治不好张美人的病。赵祯见张美人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对张美人的爱意却没有半分的改变。不知多少次求神祷告,希望张美人能够好转。
  可张美人还是一天天的不见好,赵祯心中已有不祥之兆。
  张美人见赵祯前来,轻咳几声,低声问道:“官家这几日愁眉不展,可是在心忧国事?”
  赵祯点点头,说道:“美人,你不用牵挂朕的江山,好好的调理身子就好。”
  张美人凄然一笑,灯火下显得有说不出的幽怨,“官家,妾身见你整日忧心忡忡,怎能不牵挂呢?现在侬智高……作乱,那面战情如何了?”
  赵祯本不想说,可架不住张美人幽怨的眼神,简略的岭南战情说了一遍。心中苦涩,暗想美人就算在病中,还都牵挂着朕的江山。苍天呀,你既然让朕得遇张美人,可为何不让朕和她开开心心的一起呢?
  一想到这里,几欲泪下。
  张美人听着岭南之乱,神色有些紧张。听完后伸出手来,握住赵祯的手,幽幽道:“官家,你觉得狄青能赢吗?”
  赵祯叹口气道:“朕之江山,就系在他的身上了。他若再败,若契丹、西夏趁势进攻我大宋,那朕之江山不保。”
  “可他胜了,官家的江山也不见得稳妥了。”张美人突然道。
  赵祯错愕不已,灯火下,脸色阴晴不定。宫中虽香气暗传,温暖如春,但那一刻,气氛若冰,半晌才道:“美人为何这般说呢?”
  张美人一直望着赵祯的脸色,见状闭上了眼,轻轻的摇摇头道:“官家,你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了。”
  赵祯急道:“既然说了,怎么能当作没说?”可任凭他百般追问,张美人终究还是不说什么。赵祯问了许久,见张美人沉默不语,轻叹一口气,说道:“美人,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才待起身,就见到张美人眼角流出了两滴泪来。
  赵祯慌了,又坐了下来,只是握着张美人的手。
  那纤手柔软是冰冷。
  许久后,张美人才道:“官家,妾身自幼信佛的。”赵祯有些不解,但只静等张美人叙说,张美人沉默许久才又道:“妾身因为信佛,才敬佛。因此……当初包拯取出那玉佛来,臣妾不想去摸,而非心中有愧。”声音渐渐哽咽。
  赵祯闻言,急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张美人凝噎道:“那时候,妾身就算说了,他们也会说妾身狡辩。没人会信妾身……”声音凄楚,泪水已滚滚而下。
  赵祯紧握张美人的手,嗄声道:“美人,朕一直都信你。这件事有蹊跷,朕无能查出真相,可朕始终都信你是无辜的。”回想当年情形,总是皱眉,张美人是无辜的,狄青也没有罪,那究竟是谁的问题?
  张美人哭泣半晌,抑郁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感激道:“官家,多谢你了。”
  赵祯见张美人神色隐有委屈,却不再对他述说,心痛如绞,暗想朕妄为天子,可这件案子却无能查破,真的羞愧难言。他枯坐在张美人床榻旁半夜,安慰良久,这才回转休息。接连数日,他暂时忘记了岭南,无心批阅奏折,抽空就要陪在张美人的身边。
  这一日晚上掌灯时分,赵祯才待再去探望张美人,突然有宫人急报,庞籍请见。
  赵祯知庞籍一来,肯定是和岭南有关,当下召庞籍入殿。
  庞籍手持奏折,一见赵祯就道:“圣上,喜讯。”
  赵祯一听喜讯二字,心头一松,急道:“喜从何来?可是狄青战胜了马度山的侬军吗?”按照他所想,上元节才过几日,狄青出兵和侬智高对决,能胜马度山叛军五万兵马,就算是大喜之事。
  庞籍摇摇头。赵祯一望,心已凉了半截,忐忑道:“那……可是胜了一仗?”
  自侬智高起义后,宋军连战连败,损兵折将,从未胜过一场。赵祯见庞籍摇头,已把指望降到最低,只盼狄青能赢一次,挽回士气也好。
  庞籍虽是沉稳,但已难掩喜悦之情,说道:“圣上,狄青不但破了马度山的侬智高数万兵马,还攻破昆仑关。如今大兵过关,兵峰直指邕州。侬智高没有防备,知狄青破了天险昆仑关,立即调兵迎战,如今狄青驻兵归仁铺,要和侬智高决战!”
  赵祯又惊又喜,没想到竟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声音都有些发颤,赵祯接过奏折,顾不得翻看,只是说,“庞卿家,你给朕详细说说。狄青怎么会打得那么快呢?”
  庞籍笑道:“狄青此人在西北时,就爱惜兵士性命,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这次其实使的计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召集荆湖锐卒之时,他就已调西北万余旧部快马赶赴岭南。”庞籍说的当然是狄青手下十士,但赵祯有些错愕,“他什么时候调动西北之兵,我怎么不知晓呢?”
  庞籍微凛,半晌才道:“此事为防走漏消息,因此少人知晓。狄青说了,圣上既然将兵权交付给他,定当会赞同了。”
  庞籍说完后,忍不住想起狄青临别时的情形,狄青领军出征时,曾经找他道:“庞大人,荆湖虽有锐卒,但不经操练,少经阵仗,就算交兵,难以一战而胜。若和侬智高旷日持久交手,只怕北疆契丹、西北夏国会有变数。故狄青请庞大人调西北厢军十士前来作战,一决胜负。但此事事关重大,若走漏消息被侬智高察觉,难出奇效,因此请庞大人此次定要秘密行事,若有后果,狄青一肩承担。”
  庞籍当时望了狄青半晌,终于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这些事情,庞籍并不想和赵祯提及。
  赵祯沉默片刻,终于道:“只要能胜,我当会赞同。狄青就是靠昔日旧部破得昆仑关吗?”
  庞籍点头道:“不错,圣上英明,想到这点。当初狄青广招兵马,大肆囤粮,运兵十数万长途跋涉,谁都以为他会稳中求胜,一步步击溃对手。但这些不过是他迷惑对手的方式,就在上元节时,他说要全军过节十日再决战也不过是烟雾。就在上元节那晚,他亲自领军,奇袭了昆仑关。昆仑关的叛军根本没有防备,被狄青一举击破。而在清晨时分,狄青又早派一队人马烧了马度山叛军的粮草,那数万叛军粮草被焚,知昆仑关被破,一朝散尽。”心中赞叹,暗想狄青用计可真的是深谋远虑。狄青偷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指挥兵卒如身之使,臂之使指,雷霆一击干净利索,用计事后想想看似简单,但大宋能如此用兵之人,只有狄青一个!
  但这样的人,只怕……每次想及以后的情形,庞籍都是忧心忡忡。
  赵祯长出了一口气,多日的积郁,终于能够扬眉吐气。许久的担忧,眼下才能稍送心弦。蓦地想到什么,问道:“昆仑关之战在数日之前已完结,那归仁铺眼下如何呢?”虽期盼狄青能一鼓作气斩了侬智高的脑袋,可也感觉期盼并不现实。
  庞籍道:“狄青攻下昆仑关时,就算余靖也不知情。余靖知道这件事后,已得狄青的传令,让他带后军过昆仑关,齐聚归仁铺。余靖当下修书给圣上,说若有战况,当最快禀告。不过据臣猜想,狄青意在速战速决,侬智高昆仑关失算,折损人马无数,既失地利,当求趁狄青立足不稳时进攻狄青。这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只怕归仁铺已经开战,而战情如何,明日就可传达。圣上还请早日休息,明日臣再先圣上禀告情况。”
  赵祯应允,一夜兴奋难眠,等第二日清晨,不等起身,就有宫人禀告,庞籍再次求见。赵祯赤着脚就跳下床来,稍微穿戴,就命庞籍进宫,远远的就问,“庞卿家,归仁铺如何了?”
  庞籍这次没卖关子,振奋道:“启禀圣上,狄将军在归仁铺大破侬家军!”
  赵祯一股喜意冲上心头,身躯晃了晃,长舒一口气后才道:“庞卿家,你好好和朕说说了。”他难抑心中喜悦,振奋的心头都颤。
  庞籍禀告道:“归仁铺一战,狄青命郭逵,杨文广为左右前锋,自己坐镇中军,请余靖压阵。集结归仁铺之东北。而侬智高早到一步,列阵归仁铺之西南。是时侬家军身着绛色征衣,持蛮牌、标枪,望之如火。杨文广甫一接战,不敌而退。”
  赵祯虽早知道结果,但听到这里,还是大吃一惊道:“杨文广怎么败得如此之快?”赵祯知道杨文广也是将门虎将,乃当年大宋开国功臣无敌金刀杨业之孙。这些年来杨家一脉均在镇守北疆留意契丹的动静,虽有北疆少有战事,但杨文广鞍马纯熟,亦有对阵经验,是以赵祯早早的抽他回转汴京,准备派他和郭逵一起领军。
  庞籍轻叹道:“武经堂曾大人就曾说过,侬智高军蛮夷出身,若论武力,其实远胜不经操练的宋人。侬军更是以标枪、蛮牌互为攻防,作战时锐利难挡。宋军每次均是败在这标枪、蛮牌下。杨文广虽勇,还是难敌侬军。”
  “那怎么办?”赵祯急道。
  庞籍道:“先锋杨文广败退,荆湖南路兵马钤辖刘几率右军抵抗侬军这冲击,从清晨战到晌午,难决胜负。这时侬智高命手下勇将黄师宓带骑兵出击,那骑兵号称天龙骑,是侬智高的贴身铁骑,战马均是收集自大理良马,可算是侬智高手下最为犀利的骑兵。刘几不敌,也要溃败。”
  赵祯怒道:“侬智高恁地嚣张?敢这般称呼?”这天龙称呼,非皇家不能用。赵祯闻之,自然恼怒。
  庞籍心道,侬智高都称帝了,又有什么敢不敢之说呢?又道:“当时宋军微乱,侬军士气正高涨,本有将军张玉请战,狄青不许,打乱头上发髻,带青铜面具亲自出战。张玉擂鼓,狄青出战,一刀就斩了黄师宓于马下。”
  赵祯大喜,一拍桌案笑道:“好,杀得好!朕早听狄青喜披发带青铜面具而战,每战必胜,今日得斩叛逆,实在大快人心。”
  庞籍续道:“狄青力斩黄师宓,侬军气势稍止。狄青不待停留,就率昔日旧部冲杀敌阵。侬智高先后派手下龙蛇二将侬建侯、侬志忠率精锐迎战,可均被狄青一刀斩杀。”
  赵祯惊喜道:“原来狄青这般勇猛?”
  庞籍点头道:“不错,狄青连斩侬军三员猛将,侬军军心已慌,狄青率军冲击侬家军中军,侬智高不能挡,率众先退。侬家军见侬智高退却,军心崩溃后撤邕州,郭逵早率兵守在归路,从高处掩杀,侬军大败。狄将军狂追侬家军数十里,追到邕州城下,眼下侬智高闭城不出……”
  赵祯大笑道:“好,好。打得好。庞卿家,速去找两府商议赏赐一事。若缓了赏赐,只怕军心不喜。”他才待起身,去将这好消息告诉张美人,庞籍忙道:“圣上,臣倒觉得,不宜再升狄青的官职。”
  赵祯微愕,摇头道:“怎能不升呢?朕意已决,你速去办理吧。”他快步离去,到了张美人的宫内,张美人神色中似乎也有焦急,见赵祯前来,虚弱问道:“圣上,眼下岭南如何?”
  赵祯笑道:“狄青大获全胜……”话未说完,就见张美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赵祯大惊,急道:“快传御医来……”
  狄青奇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侬军大乱,节节败退。
  宋军、侬军决战归仁铺,厮杀终日,狄青出马,连斩侬军三上将。侬家军败退邕州。
  狄青传令,沿途州县围剿叛军,不得怠慢。
  两广军民士气如虹。
  侬智高退守邕州,当日夜晚,不待宋军合围势成,焚城突围,一路西逃。
  狄青率兵狂追数百里,侬智高逃入大理境内……
  宋军大获全胜,狄青悉平岭南!
  连日来,两广庆呼,荆湖喜悦,天下欢庆,汴京一洗忧虑之气,街头巷尾,无不传颂狄青之名。
  朝廷有旨,升狄青为枢密使,位列相位!
  举国欢呼时,赵祯心中却满是悲伤之气。张美人病重,奄奄一息。他整日守在张美人的床榻下,早朝时也是匆匆一过。这一日,眼见张美人脸颊消瘦,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不由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众宫人见状,都是不敢相劝。曹皇后赶来,见状悄然上前道:“官家……”她才唤了一声,赵祯已回过身来,扑到了曹皇后的身上,放声大哭道:“皇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朕爱之人,总是这般受苦?”
  他自幼都在刘太后的阴影下,就是婚事都不能做主。他喜欢的人,刘太后均不喜欢,他不爱的人,却整日守在他身边。
  王如烟嫁给了别人,他耿耿于怀,本以为张美人来了,是苍天弥补他的遗憾,不想张美人又要离他而去。
  多年情感抑郁,一朝发泄出来,赵祯已哭得惊天动地。
  曹皇后只是搂着赵祯,泪水也流淌下来,低声安慰道:“官家,你莫要哭了。你哭得……妾身心都要碎了。”
  宫人见此,都是垂头,不敢多言。
  赵祯大哭一场后,心情稍平,回头望了张美人一眼,,见她昏昏沉沉的未醒,又想落泪。强自忍住,问道:“皇后……你找朕有事吗?”
  曹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妾身见官家最近无心批阅奏折,只在在这里守着,担心官家的身子,这才炖了汤送过来。”
  赵祯这才留意到龙案上有热好的补汤,摇摇头道:“唉……朕喝不下。”陡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最近朝事如何了。”说到这里,不等曹皇后答复,忍不住走出张美人的宫中,回转到帝宫。眼下岭南虽平,但战乱未息,那事关他的江山,他总要留意一下。
  回转到帝宫,赵祯见案边奏折已堆积若山,苦涩笑笑,坐下来翻翻奏折。翻了几下,脸色有些异样。
  曹皇后一直跟在赵祯的身旁,见状问道:“官家,可是岭南有什么事情吗?”
  赵祯合上了皱折,淡淡道:“朕让狄青坐了枢密使一位,很多人都是不满。说和祖宗家法不合,请朕撤了狄青的相位。皇后,你如何来看呢?”
  曹皇后蹙眉思索了半晌,问道:“这本是官家的旨意,其实旁人如何来看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官家怎么看?”
  赵祯站了起来,在殿中踱了几步,说道:“朕常观魏太祖曹操雄才大略,然而多是谲诈的手段;唐庄宗李存勖也算是豪杰,行军打仗,基本上没有失败的,但即位后,沉迷于游猎而没有节度,对臣子的赏罚也不讲规则。这两个皇帝,只具备将帅之才,而无人君之量呀。”
  曹皇后闻言,试探道:“这么说,官家不想学古人,而想赏罚分明,处事公正了?”
  赵祯道:“正是如此!”
  曹皇后轻嗯了声,回道:“狄青跟随官家多年,那没有谁比官家更清楚狄青了,这件事,自有官家做主。妾身要说,只能说一句……”顿了下,曹皇后道:“狄青是忠臣!”
  “狄青是忠臣。”赵祯喃喃念了遍,点头道:“好的,朕知道了,皇后,你去休息吧。”
  曹皇后退下,赵祯坐回龙案旁,将奏折一篇篇的翻过去,脸色阴沉不定。
  看了数个时辰,赵祯还是一言不发。就在这时,阎士良入内道:“圣上,文彦博请见。”赵祯只是点点头。阎士良不多时,带文彦博入内,阎士良退到殿外。
  赵祯头也不抬,问道:“文卿家,你有何事情?”
  这几年来,文彦博已入两府,身为参政。听赵祯询问,文彦博道:“臣这次冒死前来,想和圣上禀告几件事情。”
  赵祯这才抬头,凝视文彦博道:“为何要冒死前来呢?”
  文彦博神色诚惶诚恐,说道:“臣知圣上对狄青很是信任,但臣忠心耿耿,不得不说一句,狄青绝不能重用!”
  赵祯双眉一扬,冷哼一声,反问道:“为什么?”
  文彦博四下望了眼,这才道:“狄青功高,已功高盖主!圣上若让他保持了军权,只怕会对圣上不利。”
  赵祯垂下来头来,随手翻着奏折,淡淡道:“你言重了。”
  文彦博急道:“圣上,臣绝非危言耸听。狄青不过行伍之身,得圣上器重,这才飞黄腾达。但他升迁过快,难免飞扬跋扈。不说他殴打微臣一事,就说在西北,他就公然对上司不满,对韩琦横加指责,到了京城后,他变本加厉,只因小小争吵,就以不领军为由,逼迫圣上让夏相认错。听闻夏相因此事气倒,已奄奄一息。”
  赵祯还是翻着奏折,不置一词。
  文彦博又道:“圣上又升他为枢密使,不就是在增长他的气焰?他昨日可逼圣上服软,到明日会逼圣上做什么,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见赵祯还是沉默,文彦博并不住口,继续道:“圣上可知道狄青每战必披头散发,以青铜面具遮面是何缘故吗?”
  赵祯抬起头来,皱眉道:“不都说他自嫌相貌过于俊朗,阵前难以威吓敌手,这才以面具摄敌吗?”
  文彦博道:“这不过是传言。据臣所知,狄青是因每逢出战,都会头出龙角,脸现神异,这才为要遮住异相不为人知!现在街头巷陌早已传开,狄青有……什么……之相……唉……臣不敢说。”
  人生龙角,不言而喻,就是有天子之相。文彦博只怕触怒赵祯,因此住口。
  赵祯握着奏折的手突然一紧,手上青筋爆出。终于舒了口气,轻轻叹道:“狄青是忠臣……”
  话未说完,文彦博已抢道:“太祖岂非周世宗之忠臣?”
  赵祯霍然站起,一拍桌案,喝道:“大胆!你说什么?”
  原来宋太祖赵匡胤曾是后周之主世宗柴荣的臣子,周世宗早逝,托孤给最信任的臣子赵匡胤。可赵匡胤不多久,就在陈桥黄袍加身,逼周世宗身后的孤儿寡母退位,以后周坚实的基业,这才打下大宋的天下。
  这段往事,太祖一直讳莫如深,不想手下提及。文彦博以狄青比赵匡胤,赵祯一听,难免愤怒,可愤怒之余,心中戚戚。
  文彦博早跪倒在地,叩首道:“圣上,臣今日前来,就是不惜一死劝圣上醒悟。狄青或是忠臣,但他这些年来威望太盛,听闻汴京百姓知他平定了岭南,交口称颂,更有无数人知道他要回京,早早的出京等待,只为要见狄青一面。如今京师,百姓只知狄青,不知圣上……”
  赵祯缓缓落座,神色更是难看。文彦博见状,又道:“圣上以仁治天下,但狼子野心,不能不防。狄青当年对抗夏军,轻易可招兵近十万之众,这次前往岭南,沿途更是云集景从,随意都能让十数万大军跟随,他召集旧部进攻侬智高,固然是出乎不意,但从此可见那些兵士对他的忠心耿耿。退万步来说,就算狄青忠心,但太祖难道不忠心吗?可黄袍加身之时,由不得他不从。圣上若等到那日,只怕后悔已晚。”
  赵祯坐在龙椅上,神色微变。
  他目光投远,望向那殿外的风光。殿外雪已融,可春风尚冷,冷得人骨子里面发寒。
  有风过,赵祯微微颤抖下,脸色在那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已琢磨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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