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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品花监古(5)

他们听著步声业已远去,这才举目打量这座书斋的各处以及检查墙壁。他们发现这座取名为「忘忧」的书斋,共是两间横列,前后院子都相当宽大,乃是独立建在院落中的屋宇,因此可以断定不会有夹壁复道等设备。前后院子内都种植得有花卉,有些是莳在以砖块砌成的花坛内,有些则是盆栽。都修剪打扫得十分美观,颇足悦目怡神。此外,他们又发现书斋内有不少书画精品,俱是古今名家真迹,罕见而贵重。橱架上有些相当珍贵的宋元版本藏书。

杨师道对版本一道很有研究,因此他流连监赏,不忍走开。罗廷玉则对书画古玩名瓷较有兴趣,所以他观赏过两屋悬挂的书画之后,便开始监赏古玩名瓷。这时他们确实因浓厚的兴趣而忘了别的事,这等情景落在遥遥窥伺他们的人的眼中,十足是书呆子的习气举止。这一来他们大为放心,往后的监视已松懈得多了。

翌日早晨,罗、杨二人起床之后,一个年轻俊仆服侍他们盥洗和送来早餐。罗、杨二人见他长相极是精明黠慧,便都不大理睬他。因为他晓得决计不能从他口中打听出任何消息,倒不如省点唇舌。

朝阳高悬之际,一个妙龄女郎姗姗走入书斋。她瞧也不瞧罗,杨二人一眼,迳自灌水浇花,以及修剪除虫等等。这个女郎大概是双十年华,体态婀娜,面貌秀丽,穿著得十分朴素。从衣装上竟看不出它的身份,只有一点显而易见的便是她还末嫁入。

罗、杨二人虽是感到这个女郎令人生出莫测高深之慨,却不肯多瞧她,免得让她以为他们是轻薄之士。

她在前后院工作了许久,后来太阳晒炙得很热,她转回前院,自个儿坐在台阶上的檐影之下,摘下斗笠,取出汗巾擦拭汗水。她面颊上透现出健康的血色,动作也很轻快,可知是个时时劳动的人。大概她因为一直没有听到罗、杨二人的声音,这时便开始向屋内张望。

罗廷玉站在台阶上走廊的另一端,兴她相距较远。他凭栏望著院中的花卉,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副沉思的样子。她的目光从门口射入斋内,只见杨师道端坐窗边的椅上,在他右边的桌面,放有几叠书籍。他手中还□著一卷,不时前后翻动,显然他并不是在阅读。

这两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对她的介入好像很不在乎,各人沉迷在各人的天地中。

正如她方才整理花草一般,在当时她的确是全神贯注,完全忘去书斋内有生客占住之事。她微微笑著,秀丽的面庞上泛起安详愉悦的神情。她初时真有点害怕他们会打破她这种美好的生活习惯之心,但现在可放心了。

罗廷玉最后已确定自己的想法,便转眼找寻那个女郎,恰好碰到她明亮而愉快的眼光,当即向她点头打招呼,道:“姑娘可曾发现那一盆芍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

女郎转眼打量,问道:“是那一盆呢?”

罗廷玉道:“就是这个黑色花盆的。”

女郎道:“我当然知道啦,这些花木都是我一手栽培的,只怕不知道的是你而不是我。”

罗廷玉不悦道:“何以见得鄙人便不懂呢?”

那秀丽女郎见罗廷玉不悦,便笑道:“我可不是有意诋你,但你的话问得好笑,所以我才这么说。”

罗廷玉道:“鄙人如不卖弄一下,只怕姑娘心中一定认为我们都不懂得花卉。”

这一回轮到她不悦起来,道:“很好,我要请教一下,芍药品种共有多少?”

罗廷玉不慌不忙的道:“芍药品种繁多,据花镜载录多达八十八种。花瓣或单或复,颜色不一。较为著名的也可以随便列出一二十种,姑娘若是愿听,鄙人就列举出来。”

女郎道:“好,请你在五种花色中,各举四品。”

她见罗廷玉说得十分内行,心中已生出敬重之意,所以用「请」这种字眼。不过她仍然要深究下去,瞧瞧他倒底举得出举不出品种名目,从这一点即可推测出似是一知半解,抑是真正的行家?

罗廷玉定一定神,才道:“白色花者有『晓妆新』,『银含棱』,『莲香白』,『玉逍遥』。紫色花者有『聚香丝』,『墨紫楼』,『宝妆成』,『宿妆殷』。”

他略一停顿,发现对方大有激赏之意,精神一振,又道:“粉红色花者有『醉西施』,『怨青红』,『素妆残』,『效殷红』。深红色花者有『冠群芳』,『尽天工』,『赛秀芳』,『醉娇红』。黄色花者有『御黄袍』,『黄都胜』,『金带围』,『御爱黄』,上述二十品种,俱珍贵可观。”

女郎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大行家,看来我还得拜你做师父了。”

罗廷玉道:“岂敢当得姑娘如此赞誉,鄙人不过是性有所好,是以略曾涉猎而已。

若是当真讲究的话,鄙人较擅监赏古玩瓷器。”

那女郎定睛望著他,过了一会,才道:“你一定是出生在十分富贵之家?”

罗廷玉含糊以应。心中却大感酸楚,暗忖:“我在三年以前,身居翠华城中,天下珍品无有不见。细论起来,岂只是富贵之家?即使是帝王之家亦不过如此。”

只听那女郎又道:“我姓章,小字如烟,先生贵姓大名?令友也像先生这般博学多才么?”

罗廷玉说出他们两人姓名,然后说道:“敝友比我更为风雅,他精于书画以及版本之学,当世罕有匹俦。”

章如烟敬佩地望望斋内的人,罗廷玉又道:“刚才鄙人欲向章姑娘请教一事,便是那个花盆。但姑娘却误以为鄙人问的是盆上之花。”

如烟道:“那个花盆黑黝黝的,不甚雅观是不是?”

罗廷玉大摇其头,道:“不是,不是,这个花盆形式古雅,鄙人瞧了许久,才敢断定是数百年前的古物。”

如烟表示很感兴趣,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个花盆一定很珍贵的了,当初此宅旧主人乃是钱塘世家望族,我是在一个房间找到这么一个花盆,想不到竟是数百年的古物。”

罗廷玉登时晓得对头们敢情把自己两人弄到钱塘地面,这一个圈子的路程可真不短。

他道:“据鄙人判断,这个花盆乃是宋代定窑所出,而且是北定之窑所出。这种色黑漆的,称为黑定。在当时不甚为世珍重。但由于传世极稀,所以现在身价万倍,应视为珍品了。”如烟听了之后,立刻另取一盆,把芍药移过去。然后又洗净,交给罗廷玉再行审监。

罗廷玉摩挲再三,说道:“断断不错,这是北宋时河南定州所烧之物。你瞧,这个花盆盆边镀了铜,便是可靠的证据。因为定窑惯例是碗碟等覆而烧成,所以缘边无釉,便镀铜以保护之。”

罗廷玉说出这个花盆乃属「黑定」的证据,可见得他不但眼光高明,眼界极广,同时又有真才实学,考据甚精。如烟不能不衷心信服,顿时对他另眼相看。

她这时才发觉这个年轻士子长得丰神俊逸,自有一种磊落而又儒雅风流的气度。这种人品,她此生尚是第一次看见。杨师道从斋中走出来,罗廷玉替他们介绍。如烟一瞧此人相貌,又是一怔。原来杨师道虽然远不及罗廷玉俊美,但却另有一种清奇高古的风味。他那疲削多骨的面上,却有著广阔的天庭,显示出他智慧过人。

罗、杨二人亦感到这个女郎很不平凡,莫看她衣服朴素,但却散发出天真自然之美,那两颊上健康可爱的血色,更便她显得脱俗可亲。他们真想不通这个地方怎会容得这位姑娘的存在?这好比是芜杂的庭园中,茁生出一丛极稀罕名贵的品种一般,令人觉得这是奇迹。

杨师道也参加他们的谈话,他对花卉之道亦是内行,是以大家谈得很是投缘。而罗、杨二人除了这些话题之外,绝无一语涉及别事,例如这是什么地方?主人是谁?她是什么身份等等。

不久,罗、杨二人都观察出章如烟之所以具有健康愉快的特质,乃是由于她接近自然,爱好花木的缘故。她这种特质,衬上她秀丽的面貌,明亮的眼睛,实在能令任何男性倾倒爱慕。他们谈得那么融洽,以致中饭送来之时,她才发现已经是中午时分。她临走之时,笑著向那个年轻俊仆打个招呼,道:“阿俊,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好人,你要好好的侍候他们才好。”

阿俊躬身应了,她才姗姗走出院外。下午未时之际,如烟又来到这忘忧斋。她热络地跟罗、杨二人打过招呼,便开始动手整理两间屋子。这儿的桌椅窗门和地上都由阿俊打扫过,她只是拂拭那些书籍古玩瓷器等物。罗、杨二人当然不好意思坐著不动,都帮忙她搬取拭拂。当她打扫那些书籍之时,问起杨师道的看法。

杨师道说道:“这些宋元版本自然十分珍贵,可惜颇多膺物。据愚下之见,大概只有那套汉书和那一套三国志是真的。”

如烟讶道:“若然你说得不错,那么我以后就不必如此加意保护其他的书籍了。”

杨师道笑道:“愚下可不是建议你这样做,只不过说出管见而已。”

如烟也笑起来,道:“其实我也有点怀疑其余的都是假版本,只不过乏人指点,难以徵信。”

杨师道说道:“那一部班固作的汉书,弥足珍贵,曾由元代名家赵松雪所藏,刻版的字体极精美方劲,有欧柳笔法,乃是宋版本中的精品。至于那套元版三国志,亦极珍贵,乃是元大德年间集庆路儒学梓版。”

如烟听到此处,可就不由得不深信这个饶有高古之意的年轻人,真的精于版本之学了。

她随手□起一卷白虎通,问道:“这一卷当然是伪版无疑了,却不知如何能假伪得如此迫肖真的宋版?”

杨师道接过来瞧了一会,才道:“假宋版书的手法极为神妙,他们将新刻摹宋版书,用微黄厚实竹纸,或川中出的茧纸,或用糊背方廉棉纸,或是孩儿白鹿纸,筒卷后用槌细细敲过。此法称为『刮』。再用浸去臭味之墨印成。”

如烟瞠目道:“原来手续这般繁琐,无怪几可乱真了。”

杨师道摇头道:“还有许多手法呢!例如将新刻之版中故意使残一两处。或使纸张弄湿霉烂三五张,使破碎而加以重补。”

如烟道:“这些手法真了不起,天下间恐怕没有几个人瞧得出这原是新刻伪本了。”

杨师道道:“伪版书的手法还多著,又例如改刻开卷处的一二序文年号。或贴盖今人注明的刻刊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将宋人姓氏扣填。又两头角处,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用灯燎去纸毛,仍用草烟薰之使黄,俨然是古人的伤残旧迹。

又或是把整套书放置在米柜中,让虫蛀蚀,透漏蛀孔。这些手法,都相当高明,只有内行人才瞧得出来。”

如烟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才笑道:“杨先生大概曾经做过伪版书的生意,不然的话,怎会如此内行呢?”

杨师道笑一笑,道:“伪版书还不算多,书画膺品更难辨认,而且因为获利甚钜,数量可就更多了。”

如姻突然垂首寻思,想了好一会,才抬头道:“我那边藏有许多字画、珍版书、古玩、瓷器等物,不但无法监定真伪,甚至有些是什么名称都弄不清楚。”

罗、杨二人大感兴趣地望住她,等她说下去。但如烟却又沉吟起来。罗廷玉道:“姑娘可是有意让我们前往开开眼界?”

如烟道:“虽有此意,但庄主不知答应不答应?”

罗廷玉颔首道:“这倒是不易交涉的难关,我觉得那位莫庄主凶得紧。”

杨师道道:“罗兄万勿乱发议论,万一莫庄主乃是章姑娘的什么人,岂不教她为难?”

罗廷玉憬然道:“对不起,这种情形的确使章姑娘难以自处。”

如烟淡淡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喜欢他。我若不是为了这个忘忧斋的许多花木,还有这些古雅珍贵之物,我才不到莫家庄来呢!”

罗廷玉愕然道:“然则姑娘竟不是居住在此庄之中?”

如烟道:“当然不是,不过我小时候住过许多年,自从先慈弃世之后,我就离开了。”

她的来历身世,以及踪迹都如此奇怪。罗、杨二人心中更增加探索的兴趣。他们随即谈起别的话,罗、杨二人甚是小心,不敢出口追问这件事。直到晚饭之时,她才离开。

次日,她一整天都没露面,第三天早晨,她笑著跑进来,道:“行啦,两位先生可以移驾到蜗居去。我猜你们一定也愿意出去走一走。”

罗、杨二人当然十分高兴,当下跟她出去。一路上只碰见两三个仆人,好像偌大一座庄院,人数却甚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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