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徐侍郎进了屋子还是咳嗽,弯著腰像个虾米。胖卢三坐起身来笑道:“我的老哥,你怎么才来呀!莫非我那两位侧嫂夫人拉住你,不让你出来?”徐侍郎一面咳嗽,一面说:“不是,不是!我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我昨天跟你订的约会,现在不能不挣扎著来。”说著一头躺在榻上。雅娥赶紧把烧好了的烟,递给徐侍郎。胖卢三便问徐侍郎的跟班旺儿跟来了没有?徐侍郎一面喷著烟,一面说:“来了,他在外头吧。”胖卢三就叫雅娥出去告诉旺儿,叫他到宝车班赶紧把翠纤叫来。雅娥出去,就跟那徐宅的漂亮小跟班儿的说话去了。
这里胖卢三跟徐侍郎对面躺著抽烟说话,等了好大半天,纤一娘一带著她母亲谢老妈妈就来了。徐侍郎见纤一娘一的容颜,今天更俏一丽了许多。穿的是元青绸袄,月白绸裤,真象嫦娥一般的淡雅素洁。徐侍郎立刻连腰痛也忘了,就笑著说:“昨天一天没见你,你的心口痛好了吗?”纤一娘一陪笑说:“好了,叫徐老爷惦记著!”谢老妈妈在旁说:“这孩子心窄,有时遇见一点不顺心的事,她就要心口痛!”
胖卢三说:“以后好好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纤一娘一半跪在榻上,拿起烟签子来,要给他们二人烧烟;胖卢三拦住她说:“你别累著了!一交一 我们自己烧吧!”又回头向一个使唤的婆子说:“你搬两个小凳儿来,叫姨太太跟翠纤姑娘坐下。”又向谢老妈妈说:“老太太,你随便坐,我不张罗你了!”
当下那婆子在榻前安放了两个小凳,雅娥靠著胖卢三,纤一娘一靠著徐侍郎,半躺不坐地依在那里。
胖卢三忽然假作惊讶地,向纤一娘一说:“纤一娘一,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那个李慕白吗?你猜他是个干甚么的?”
屜四镆惶提到李慕白,脸上便泛起红霞,勉强笑道:“我听说他是个秀才。”胖卢三笑道:“甚么秀才啊!原来他是一个江湖大盗!昨天案子犯了,叫九门提督衙门给抓了去了,一定非砍头不可!”纤一娘一一听,不由急得颜色改变。那边谢老妈妈,也骛诧的了不得,说道:“哎呀,看那么斯文的人,原来是个贼呀!”
胖卢三冷笑说:“斯文甚么?你看他凭著会些武艺,动不动就请打人。打了我,打了黄四爷,还打了北京有名的几个镖头。天天甚么事也不干,也要逛班子,也要穿好衣裳,究竟他仗的是甚么?我早就疑心他,果然,昨天案子发了。原来他在外省就是强盗,来到北京之后也作了几桩大案。”纤一娘一听了,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不由娇一躯乱颤。胖卢三说:“衙门里早就打听出来了;李慕白作案子得的钱,全花在你的身上了。”谢老妈妈在旁说:“哎呀!我们不知道他是贼呀!”纤一娘一吓得流下泪来了。胖卢三说:“人家衙门不管你们知道他是贼不是,只要他在你们那儿花过钱,你们就得跟窝主同罪。”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变口气,说:“可是你们也别著急,我跟徐大人早给你们打点了,衙门不至派人把你母女抓了去;可是你们不能冉在宝华班住著了!”
谢老妈妈赶紧央求,说:“卢三老爷,徐大老爷,您二位老爷千万可怜我们一娘一儿俩,求一求衙门……”说著也痛哭起来。胖卢三假意叹了口气,说:“我也替你们怪难受的。以后若不叫你们在班子里混事,你们不用说没吃喝,就是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呀。”谢老妈妈赶紧乘机说:“上回卢三老爷不是提过吗?徐大老爷要收下我女儿作妾;我想那不但是抬举我们一娘一俩,也是可怜我们一娘一儿俩!翠纤,你快求求二位老爷吧!”
胖卢三看了徐侍郎一眼,面上露出得意之色,仿佛是说:老哥,你看我卢三的手段怎么样?又见纤一娘一用手绢掩面在哭泣,真是楚楚可怜,心中不免又动了点妒念。想著:这么好的美人儿,我送给老头子去享受,未免太便宜他;转念又想,以后把纤一娘一接出来,也是住在自己这个外家里,日久天长,那还不跟自己的人一样吗?
于是他故意作著不著急的样子,说:“要说把纤一娘一接出来,跟徐大人过日子,可真是你们一娘一儿俩的造化!不但纤一娘一享褔,你的后半辈也一点不用发愁了。再说你女儿作了徐大人的姨太太,无论甚么衙门也不敢再找寻你们。徐大人不久就要作抚台,家眷不便带,自然带著你女儿;到了外省,谁还知道你的女儿是班子出身呀!哪个官员不敬奉抚台的岳母呢!”谢老妈妈一听这话,不由破涕为笑,说:“嗳哟!卢三老爷,这话我可当不起呀!只要徐大老爷行好,收我女儿作个丫头,叫我作个老一妈一子,我们一娘一儿俩就这辈子也忘不了二位老爷的好处了!”
纤一娘一见她母亲太卑鄙了。徐侍郎要纳自己为妾的事,已经提过几次,自己因为李慕白,曾寻思了几天,也没决定主意,到底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如今一看,以自己过去身世上的苦处和现在李慕白案子的牵累,实在不容自己不屈身忍痛去给徐侍郎作妾,以保住母女的生命。这样一想,越发捩下如雨,呜咽不迭。徐侍郎用手抱住她,劝她不要哭。说:“甚么事都好办,你就别哭啦!”
胖卢三喷了两口烟,又说:“徐大人早就有意,我也跟你们提说过两回;可是纤一娘一是含糊其辞,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现在既有李慕白的那件事出来,徐大人叫我问明白了你们,纤一娘一要是愿意跟徐大人从良呢,那么由明天起,你们就搬出宝华班,在公兴店找一间房子先住下。三两天内就叫屝齑笕税涯隳概接来,就住在我这儿。那西房三间纤一娘一住,东房两间谢老妈妈住,一切家具都现成,再雇上两个老一妈一子,足能服侍你们。纤一娘一虽然没有身价,可是徐大老爷说过,拿出二千两银子来存在我的柜上,把折子一交一 给她自己。这都是说纤一娘一愿意的话;假若纤一娘一要是不愿意呢,那我也得告诉你们,徐大人可是作官的,不能再认识你们这跟大盗有牵连的人了。”
谢老妈妈在旁,又是喜欢,又是害怕,赶紧走过来,向纤一娘一说:“姑娘,你就答应徐大老爷吧!
快给徐大老爷、卢三老爷谢恩吧!”当下纤一娘一抽一抽一搐搐地把眼泪擦净了,说:“徐大老爷这么抬一爱一我,我怎能还不愿意呢?我跟我一妈一明儿就搬出宝华班去。”胖卢三一听纤一娘一娇滴滴地说出这样话来,不由得哈哈大笑,拍著徐侍郎的肩头说:“老哥,我这个媒算是作成了,就等著喝你的喜酒来了!”
当下纤一娘一向徐侍郎向胖卢三行礼道谢,雅娥和老一妈一子也向徐侍郎道喜。徐侍郎喜欢得直咳嗽,腰又痛起来了;可是他挣扎著精神,先问谢老妈妈在外头还有甚么欠的账没有?谢老妈妈说:“账倒没有多少,就是在班子里使了一百两银子,外头还有点零碎的帐,算起来共也合不到二百两银子。”
胖卢三说:“这算不得甚么,明天你叫她们开个账单,到我西柜上颔钱去得啦。”徐侍郎又笑著问纤一娘一要甚么东西?纤一娘一摇头说:“我也没有甚么可要的,衣服首饰,我现在还够用的;再说现在就是做甚么东西,也来不及再做。”
徐侍郎说:“不过我看你的衣裳都是些淡净的,无论怎样也得有一件大红的衣裳呀!”谢老妈妈在旁说:“我们姑娘有大红的袄儿、大红的裙子;虽然旧了一点,可还穿得出去。”纤一娘一听她母亲提到她那身大红衣裙,不由又触到她早先的一件难过的事。心里一阵难受,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勉强忍制住。
这时胖卢三见徐侍郎为这些小事麻烦,心里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就说:“这都好办,到那天我想也没有多少人来。纤一娘一只要穿得不太素也就得了,难道纤一娘一非得穿戴凤冠霞帔,徐大人非得戴上二品顶戴吗?”说得徐侍郎也不禁掀著一胡一 子大笑,一面咳嗽著。又谈了一些别的话,纤一娘一母女就坐著车走了。
纤一娘一在车里还不住流泪,直到了宝华班门首,她才把眼泪擦干。谢老妈妈此时很喜欢,下车时觉得身一体特别轻便。纤一娘一也下了车,谢老妈妈搀著她女儿,才一进门,就见毛伙迎上来说:“纤姑娘回来了,这位老爷等了你半天啦!:”
纤一娘一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就见是个阔客人,身材肥硕,没有一胡一 子。穿著深灰色官纱大褂,青纱坎肩,头戴青纱小幅。帽上嵌著一颗很大的珠子,手摇折扇望著纤一娘一笑了笑。谢老妈妈刚要说:“我们姑娘明儿就从良去,现在不接客了!”却听这个又胖又阔的人说:“我是德五爷托咐来的,要跟纤一娘一说两句话。”
纤一娘一一听说是彷五爷托咐来的,就想,德五爷不是李慕白的那个有钱的朋友德啸峰吗?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说道:“有甚么话你就说吧!”那胖客人说:“话很多。你的屋子在哪儿,到屋里我再跟你细说。”纤一娘一又惊又怕地,没有法子,只得带著这个胖客人上楼。谢老妈妈虽然心里不愿意,可是因见这个客人穿得很阔,像是个作官的人,便也不敢得罪。
到了楼上纤一娘一的屋里,纤一娘一把烛挑了挑,就问说:“这位老爷贵姓?”胖客人说:“我姓史。”
屜四锩闱啃α诵Γ说:“史老爷请坐吧!”姓史的胖客说:“我不坐著;我来告诉你,就是那跟你相好的客人李慕白,昨天叫九门提督衙门抓去了。我就是他的朋友!”纤一娘一和她母亲一听,吓得面色全变了。那姓史的姅客人又说:“李慕白本是个规矩的人,因为他不受人的欺负,才得罪了胖卢三和徐侍郎。这次全是胖卢三、徐侍郎两个王八蛋,买通了提督衙门,诬赖李慕白是大盗,要制他死命;可是一没有凭据,二没有见证,李慕白在北京又有许多好朋友,不多日子必能把他营救出来。我现在来告诉你,就是那胖卢三、徐侍郎要是趁这时候一逼一你从良,你可不准跟他们去。李大爷待你不错,你可得讲点义气;要不然李大爷出狱之后,一定不依你;我姓史的若知道了,也是谁也不能饶!”说时绷著脸上的胖肉,态度很是凶恶。
纤一娘一和她母亲全都吓得脸色煞白,心突突地跳,两条腿打颤。那姓史的胖客人说完,又嘱咐道:“你们听明白啦!”纤一娘一点头说:“听明白了!”姓史的说:“好!好!”说毕,转身就走。少时听得一阵沉重的楼梯声音,那胖客人就走了。
这里纤一娘一掩面哽咽著哭起来。谢老妈妈嘴里叨念著说:“这是哪儿来的事,咱们都答应人家徐大人了,难道能够反悔吗?再说咱们吃堂饭的,看谁有钱,就能跟谁从良。他姓李的天杀的,在咱们这儿才花了几个钱,就能拦得住咱们不嫁徐大人?这样的人,真是杀了砍了也不多呢!”她又指著翠纤说:“这都是你,瞧上了他小白脸儿,跟他那个穷鬼,磨了那些日子。依著我,那回他吐了你一床 ,第二天就不见他面,也不至于他把卢三爷给打了。现在犯了案,还差点把咱们也连累上。你也不想想,你爸爸临死的时候,嘱咐你甚么?我跟看你受了多少苦?你难道就在这班子混一辈子吗?还是跟那穷鬼受罪去?现在这不是托菩萨保佑,徐大人看得起咱们,又有卢三老爷那位贵人,成全著咱一娘一儿俩。这明儿一过去,你也做做官太太,我也跟你享享褔;偏偏又来了这么一个胖东西。你别瞧他穿的阔,多半也是个贼。他来恐吓咱们!哼!咱们才不怕他呢!明儿我非得告诉卢三爷不可,不管他那一套。回头我就跟掌班的算账,明儿咱们就搬出去,看李幕白跟这姓史的能够把咱们怎么样了?”
这时纤一娘一听了她母亲提到她父亲临死时说的话,又噜嗦著不该与李慕白那样好,不禁芳心如绞,躲到里间,一头倒在床 上痛哭。不想又把那苏漆的枕匣触碰一下,里面的匕首响了一声,这越发触一动她的伤心之事,因此就想起她以往的凄惨身世。
原来谢纤一娘一是淮一陽一青一江一 浦人。她的父亲名叫谢七,会几手武艺,也能读点诗文,画几笔画儿,并会诸般杂技,向在一位财主家中帮闲为生。谢老妈妈年轻时是一个娼一妓一,后来嫁了谢七,就生了纤一娘一。纤一娘一在七八岁时,谢七就被那财主家辞掉,闲了些日,竟弄得衣食不继。谢七无法,幸仗著他为人聪明,会要些玩艺。他能够把五把短刀上下地扔著,去用手接,手里永远拿著两把,空中飞著三把,决不叫一把刀掉在地下。他并且还会吞宝剑、变戏法;并教会了纤一娘一打花鼓、唱小曲,于是便一家三口,在各处飘流著,卖艺度日,有时也能挣不少的钱。
十几年来,纤一娘一随著父亲各地行走,虽然饱受风霜,备尝辛苦,但却出落成一位绝世的美人。她父亲谢七历年卖艺所得,也积蓄了几个钱,而且年纪也老了,便不想走江湖,遂在河南驻马店的地方住下,打算买几亩田地,在此落户。不料却被本地一个恶霸看见了纤一娘一的姿色,这个恶霸名叫吞舟鱼苗振山,是河南省有名的英雄。此人臂力惊人,惯使一口扑刀,水一性一也精通。并且能打飞镖,百发百屩校走江湖三十余年,从来没遇见过对手。此时已有五十多岁了,但他还时常出外。每次从外面归来,必是金银满载,而且带回来美貌年轻的女人,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得来的?积年既久,他弄得有数十顷良田,盖得很大的庄院,养了一百多个长工和庄丁。居然也与官府往来,成为本地的绅士,人喊呼之为“苗大员外”。不过这种尊称,总是当著他手下的人,背地里却叫他“苗老虎”。因为苗振山独霸一方,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真比老虎还要厉害,乡间的人没有不在表面怕他,心里恨他的。
苗振山没有正式的老婆,只有历年在外面拐骗抢掠和在本地霸占的女人,约有二十几个;虽然个个也穿绸著缎,似玉如花,但其实比囚犯还要可怜。因为苗振山一性一情极为暴虐,并且多疑,对于属于他的那些可怜的女人,时常打骂。偶有言语和行为不慎,被他起了疑,那就非被他惨害不可。有人说:进他门的妇女,至少也有四五十人,可是现在只剩二十几个。那些可怜的女人,都不知怎么糊糊涂涂地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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