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想了一会,不由微微叹息,觉得现在外面有父母的两口灵;有孟恩昭下落不明的事;更有李慕白之误会未解,德啸峰夫妇的恩情未报;再加上这些仇人,多少多少的事情啊!就凭自己一个女流之身,双刀匹马,又没有一个人帮助,真是难办呀!因此她仿佛心中锐气全失,反对前途发生了许多忧虑。
堕泪伤心惊言闻旅夜刀光鬓影恶斗起侵晨这时,各房一中都有人在高声谈笑,大半都是些做生意的人。秀莲又觉得自己是个女子,所以特别艰难,假若自己是个男人,真不能叫他李慕白称雄一世!想到这里,忽然房门一开,进来一个店家,秀莲就问说:“甚么事?”那店家就说:“你是俞大姑娘吗?”秀莲点头说:“不错,我姓俞。”说时就由炕上下来,用诧异的眼光望著店家,店家说:“外头有一位姓史的客官要见你。”
秀莲一听,十分纳闷,心说:我并不认识甚么姓史的呀?刚要由屋去看看,原来那姓史的正在窗外站著。他知道屋里确实是俞姑娘了,就一迈腿进到屋内,说:“俞姑娘,今天可气著了吧?”他说话是带著山西的口音,肥短的身一子,很费力地弯下去,给秀莲打了躬。秀莲这时诧异极了,及至这姓史的扬起他那圆圆的胖脸来,秀莲才认出,这人就是自己前天在风雪道上遇见的那个反穿皮袄骑著黑马的人。因见这人很有礼貌,遂就和蔼地说:“呕!……你请坐,有甚么事你就跟我说吧!”那史胖子也不坐下,他只吁吁的喘气,仿佛是从很远赶来似的,此时店家把墙上的灯挑亮了,就出屋提水去了。
屝懔儿史胖子身上只穿著青布夹裤和短棉袄,头上却流著汗,因见他半晌不语,未免心里起急,就瞪了他一眼,说:“你找了我来到底是有甚么事呀?”又要问他那夜下著雪在店房里去打听李慕白的是不是你。就儿史胖子用袖擦著脸上的汗,说道:“我要想告诉姑娘的事可多极了,只是李慕白那家伙,他不叫我来告诉你!”秀莲一听,立刻惊得变色,眼睛也立刻瞪起来,问说:“甚么事?李慕白他要瞒著我!”史胖子却摆手说:“俞姑娘你先别著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于是史胖子就光说他自己的来历。然后又说他与李慕白相一交一 的经过,以及他对李慕白怎样帮忙。因为替李慕白杀了胖卢三和徐侍郎,他才在北京不能立足,抛下了小酒铺,重走到江湖来。
俞秀莲一听说,这个爬山蛇史健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自然更是不胜惊异。不过他说了这许多话,都与自己无关。正要叫他简洁著往下说,这时史胖子就提到了小俞,并且说:“小俞就是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姑娘的女婿孟恩昭!”然后就说孟恩昭由北京走出,到高一陽一地面迎著苗振山、张玉瑾等人,因为争斗受了重伤;史胖子他跑回北京把李慕白找了去,孟恩昭就在李慕白的眼前死了,现在葬埋在高一陽一郊外。史胖子述说这些事情之时,真是宛转详细。尤其他说到孟恩昭临死之时,嘱咐李慕自应娶秀莲为妻之事,他是一点也不管姑娘听了心里是好受不好受,他都毫无隐瞒地说出来了。
此时,秀莲姑娘方才如梦初醒,才知道孟恩昭是为甚么离京远去,才知道李慕白是为甚么处处躲避著自己,才知道德啸峰是为甚么对自己那样的诸事隐瞒,事情到现在虽然全明白了,但是秀莲的心境却如陷在绝望的深渊里,心里觉得惨伤、痛楚,眼睛被泪涌满,觉得昏晕、烦乱;坐在炕上,怔了半天,方才伸手擦了擦眼泪,微微惨笑著说:“原是这么一回事情呀!孟恩昭、李慕白他们倒都不愧是有义气的人,德五爷也真是他们的好朋友,总归就是欺骗我一个人呀?该!到底是女子好欺骗!…我,我全都佩服他们就是了!”说到这里,秀莲不禁掩面痛哭,越哭声音越是凄惨,哭得店中的客人全都止住了谈笑,都到院子来打听。店家也藉著送茶为名,进屋来看,就见灯光之下,这位姑娘用块手绢掩著脸,哭得气都要接不上;站在炕旁的那个胖子,直著眼,皱著眉,急得成了傻子样。店家也不敢问,也站著怔了一会,就问史胖子说:“你那匹马怎么样?”史胖子这才知道店家也进屋里来了,遂就说:“把马给我卸了鞍,喂起来罢!另外给我我一间房子。”店家答应一声,放下了茶的,就出屋去了。
这里史胖子心中好生后悔,觉得刚才那些话说得太莽撞了,现在姑娘成了这个样子,史胖子也不晓得用甚么话去劝她才好。秀莲姑娘哭了半天,自己忽然想著哭也无益,遂就止住哭声。便站起身来,一面仍自一抽一搐著,一面向史胖子说:“多谢你的好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要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史胖子见姑娘向他道谢,未免又是受一宠一 若惊,咧著他的大嘴笑了笑,赶紧又作揖,说:“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这些事我史胖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涿州我遇见小俞时,我要知道他就是孟恩昭,是姑娘你的女婿,我一定要拦住他,不能叫他替李慕白跟人拼命去!”秀莲点了点头,又不禁流泪叹息。
史胖子又仿佛有点怨恨李慕白,他说:“我们把孟二爷葬埋了之后,李慕白就回北京去了,他并且不叫我跟他去,也许就是怕我见著姑娘,把这些事告诉你。可是我这个人向来对朋友热心,恐怕李慕白到北京之后,见著苗振山等人,他人孤势弱,抵不过那伙人,所以我到底带著我的一个伙计跟屜氯チ恕5奖本,我也没进城,可是苗振山被姑娘杀死,张玉瑾那伙人叫衙门赶走的事,我全都知道。李慕白是前一天到的北京,第二天下著大雪他就走了。我就打算去见姑娘,把这些事告诉你;可是我是个犯过案子的人,不敢进城去给人家德府惹事,所以我就打算托人把姑娘请出城来再说;可是我托的人还没有去,姑娘你就骑马冒雪离了北京。看那样子,我猜出你是要追上李慕白。我知道李慕白是前一天走的,至多他比你走下几十里路,所以那天我找著姑娘住的店房,我就去嚷嚷,为是叫姑娘你连夜赶下去。若是追上李慕白,那要是俞二爷的一陰一魂有知,他也是喜欢的嘛!”
秀莲姑娘听史胖子说到这句话,她又是伤心,又是不禁脸红,刚要发言解释,又听史胖子往下说道:“凭良心说,李慕白那个人,虽说一性一情有点别扭,可实在是个好人!而且他那身武艺,在江湖间真找不出对儿来。孟二爷既然死了,姑娘你嫁给李慕白,也真不算辱没你。说句实话,我史胖子替李慕白出这么大的力,也就是为他老哥娶上个好媳妇儿……”说到这里,秀莲就正色把他拦住,说:“你不要说了!”
史胖子点头说:“是,是,我先不说这些话。我再告诉姑娘,那天夜里,我不想跟上姑娘,看姑娘与李慕白见面。不料我的马被雪滑倒,我的腰摔了一下还不要紧,马也摔瘸了,因此我才落在后头。不知姑娘到底追上李慕白没有?我走到今天过午,才到了涿州刘家庄,共访我的好友刘七爷。不料他却受伤了。我一问他,才知道他是因为得罪了姑娘,被姑娘砍了一刀。我当时也没同刘七说甚么,我就赶紧追下姑娘来,为是把这些话告诉姑娘!”秀莲这时心中乱极了,便点头说:“好,好!我都听明白了。谢谢你的好意,你请吧!”
那史胖子一听,连声答应,又开口说别的话。却见秀莲姑娘的眼边依然挂著泪珠,脸上带出不耐烦的样子。史胖子晓得姑娘这时的心里是烦极了,他就不敢再多说话。遂就怔了一怔,说:“姑娘先歇著吧,我今夜也住在这店里,有甚么话明天再说。有用我之处,请姑娘自管吩咐,我史胖子一定豁出命去帮助姑娘!”秀莲对于史胖子倒是很感激的,就点头说:“好,好!以后我一定求你帮助!”
史胖子却仰著圆圆的胖脸,又向俞姑娘一哈腰,他就到旁的屋里歇宿去了。
史胖子出屋以后,这里俞秀莲姑娘又狠狠地一跺脚,咳了一声,眼泪立刻又汪然而下。就想:我的命也太苦了!风尘千里来寻找未婚夫孟恩昭,想不到孟恩昭却又被苗振山镖伤身死,虽然自己杀死了苗振山,算是给他报了仇恨;可是他已然是人死不能复生。茫茫的人世,可叫自己怎么往下活呀!
由此又想到李慕白,想他此时一定也是很伤心的,并且不愿把这些事告诉我,假若没有孟恩昭这事,或者孟恩昭是个坏人,我也可以改嫁给李慕白。然而,然而……她想到自己与李慕白、孟恩昭三人之间的这段孽缘,真仿佛有鬼神在其中颠倒著似的。她一时觉得灰心,恨不得要横刀自尽。可是当她的纤手摸一到了那双宝刀之时,她的心又一转念,蓦想:父亲养我的时候,就是当男儿一般的看待,后来我在江湖上也折服了不少儿横强蛮的男子,难道此后我俞秀莲,竟离了男人就不能自己活著了吗?当下一横心把眼泪擦了擦,再也不哭了,遂就关上门熄灯睡去。
旅夜凄凉,俞秀莲心中有这样痛楚之事,哪能够安然入梦?但是秀莲却极力横著心,打算今后决不再作女儿之态,甚么死去的孟恩昭、走了的李慕白,一概不管他。以后只要凭著一对双刀,闯荡风尘,给故去的父亲争争名气。一夜 之内,她把一腔凄凉的心情磨得像刀刃一般的坚强锋利。
尩搅舜稳眨天未明她就起来,很暴躁的喊著店家,说是:“快给我备马!”这时史胖子也爬起炕
来,听见俞秀建在屋里呼喊,他也赶紧跑过来,先隔著窗子问道:“姑娘起来了吗?”俞秀莲在屋里说:“你是史大哥吗?你进来!”史胖子遂到屋内,只见屋里依然黑一洞一洞的,秀莲姑娘不单衣服穿得齐整利便,连她随身行李都包扎好了。史胖子就问:“怎么?姑娘你现在就走吧?”秀莲姑娘说话的声音都似与昨日大不相同了,她决然的说:“现在我就要走。史大哥,多亏你把那些事告诉了我,要不然我直到现在还一胡一 涂著了。李慕白虽是我的恩兄,而且他的武艺我也很佩服,可是现在既有了此事,我也不愿再与他见面了!你们不必再给一胡一 作甚么主张了?”
史胖子一听,吓得他一缩脖子,心说:这姑娘的一性一情怎么比李慕白还别扭!既然这样,我们也就不必再给他们撮合好事了,由著他们去吧!别再惹恼了姑娘,一抽一出她那杀苗振山、砍刘七的双刀来,我史胖子可惹不起她!于是就连连暗笑,说:“是,是!姑娘的事我们不能给一胡一 出主意,可是……”
说到这里,史胖子更是恭敬谨慎地说:“我想要知道知道,姑娘离开这里,是打算往哪里去呢?”秀莲说:“我先到望都县偷树镇,看看我父亲的坟墓,以便将灵柩运回巨鹿,然后再托人到宣化去接我母亲的灵!”史胖子点了点头,说声:“是!”又说:“可是高一陽一县孟二爷的坟上,姑娘就不想看看去了吗?”
秀莲一听,在她那极力坚忍、不乞怜、不徙自哀痛的心上,又不禁弹动了一下,眼泪又要涌一出,但是她咬著看牙,说:“我也去一趟。不过将来要通知孟家再起他的灵,因为我虽是由父母做主许配了他,但我并没见过他一面。以后我不再嫁人就是了!但我仍然是俞家的女儿,并不是孟家的寡一妇 !”
说到这里,真真难以矜饰了。若不是因为屋中环昏暗,史胖子一定可以看得见,秀莲的脸上是又流下泪来了。
当下史胖子也叹了口气,明知道俞姑娘是决不嫁人了,李慕白的相思病也是治不好了。他见姑娘这个脾气,他也不敢多说话,怔了一会,就说:“可是有一样,现在金槍张玉瑾可还没走远,我听说他住在保定府黑虎陶宏家里;黄骥北也时常打发人去跟他们商量事儿,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正安排著甚么手段。不过姑娘你要是往望都去,一定得路过保定,那他们就非要跟你为难不可!”俞秀莲一听张玉瑾等人现在还在保定,她又勾起来旧日的仇恨,就说:“他们现在保定,那很好,我一定得找他们斗一斗去。他是我家的仇人,若没有他一逼一迫著我父亲,我们不至落到这个地步。”想到她的父亲,又不禁心中一阵感伤。
史胖子就说:“张玉瑾的本领还没有甚么大了不得的,只是那个黑虎陶宏,这人是深州金刀冯茂的徒弟,会使一对双刀,听说武艺不在他师父以下。现在他在保定城西,他自己的庄子里开著两家镖店,手下有几十名镖头庄丁和打一手。姑娘你若是路过保定,可真不能不留神!”俞秀莲听了,依然不住的冷笑,就向史胖子说:“谢谢你的好意。你说的这些事,我都记住了。你去吧!咱们后会有期!”史胖子明知秀莲姑娘艺高心傲,要是叫她设法绕路不走保定,以免与张玉瑾、黑虎陶宏等人再起争斗,那是绝不行的。当下也只得拱了拱手说道:“那么姑娘多加珍重,再会吧!”说毕,他摇晃著肥胖的身躯,又回到他自己住的屋内去了。
这里俞秀莲便付了店账,牵马出门。走到门外,才见东方吐出了一陽一光;但晓寒刺骨,残雪未消。
屝懔便上了马,加紧快行,一来因此可以免去身上的寒冷;二来要当日赶到保定,去重会金槍张玉瑾。只要能将他杀死,就算冤仇已报。然后即往望都,启运先父灵柩送回原籍。同时想到孟恩昭,他现在埋骨高一陽一,自己也要顺便去到他的坟上看一看,虽然他与自己生平未会一面,未一交一 一谈,但是无论如何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现在这样风尘漂泊,也完全为的是他呀!这样想著,不禁眼泪又汪然落下,但是她只顾策马疾驰,连拭泪的工夫都没有。
此时寒风愈紧,吹得地下的残云飞扬起。直走到天色近年的时候,秀莲方勒住马,慢慢走到面前一座小镇市上。找了店铺用过了午饭,歇息了一会,便依旧策马顺著南下的大道前行。北风在背后猛烈的吹著,吹得秀莲头上包著的手帕也掉落了两次,秀莲全都跳下马去追著拣回。此时把秀莲吹得头发散乱,头上、身上,全都是沙土和雪花,秀莲心中真是气愤极了。又加路上走著的人,没有一个不注意看她的。秀莲满怀著幽怨和愤怒,恨不得这时找一两个仇人,挥刀杀死,方才甘心。当下她依旧上马急急前行,在下午五时许就到了保定,遂在北关内找了店房歇下。
这时因为是冬天,所以才到下午五时天色就黑了,秀莲一进屋,就叫店家把灯点上,然后催著店家快点打洗脸水来。
本来俞秀莲一个孤身的女客就非常意人注意,何况她又是骑著马,穿著短衣裤,带著一对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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