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连行了两天多,这天在将近黄昏时候,就来到了京畿琉璃河地面。此时满天的云霞,在旁人的眼中是如同碎锦一般,但在李慕白看去直似一块一块的鲜血。他策马行在空矌的原野上,只见碧绿的田禾一望无边,经夏日的晚风吹动著沙沙的响,像是水鸣,又像是剑啸。附近没有村落,看不见一缕炊烟,也看不见一个行人。李慕白就这样孤独地往下又走了一二里地,虽然天色晚了,却因急于赶回京城,所以不想找镇店投宿。
正在走看,就忽听身后得得的一阵马蹄响声,李慕白赶紧回身去望,只见远处有一匹马飞也似的赶来。李慕白心中十分惊讶,暗想:莫非是耶史胖子他又找了我来?于是勒马回头去望。那匹马渐渐来到了临近,藉著天际的云光霞影,李慕白方才看出,原来来的是一匹白马。马上是一个高身材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并不是那骑黑马的史胖子。李慕白便不甚介意,依旧回过头来往前去走。
不想才走了十几步,后面那骑白马的人已然赶上,只听得叭的一声,李慕白背后就著了一皮鞭。
那老者哈哈大笑,摇著皮鞭,催马越过了李慕白的马头,就像一股白烟似的飞驰而去。李慕白的背后被皮鞭一抽一的虽不十分疼痛,但是这个气却也忍受不了,遂就催马向前去追。口中并高声叫道:“前面的老头子,你站住!我问你为甚么用鞭子打我!”追了不远,那老者的白马就没有了踪影;只见暮色深深,余霞纷落。
李慕白惊讶地勒住马,回想刚才隐隐看见那位老者容貌,觉得颇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暗道:“哦!刚才这老者的面貌,颇有些像俞秀莲已故的父亲俞老镖头,大概这也是一位江湖上的老侠客。我虽不认识他,但他却知道我。所以在此偶然相遇,他才这样的戏耍我。他却并未以十分的力量用鞭一抽一我,可见他对我也并没甚么恶意。我现在还要赶回京城去办要紧的事,又何必要追他的马匹,与一位老人惹气呢?”因此便不再去追,也不再介意此事。他策马顺著往京城去的大道,紧紧地走。
又走了有一天多的路程,就回到了北京。进了城,他不回德家,也不去见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却在安定门关箱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对店家只说他姓陈,是从张家口来的。歇息了一会,他就将宝剑一抽一出鞘来,用一件长衣裳包裹著。身上只穿著青布短衣裤,也未戴草帽,就挟著宝剑,怀著一颗火烧著似的焦急义愤的心,直入城中,来寻仇人黄骥北。
屝≡核兰橥较仇尽义铁窗来奇侠匿剑惊钗李慕白走进了安定门,这时不过午后二时左右,太一陽一还很高,炎威一点也不减。李慕白挟著宝剑走进城里,向人打听了一下,就找到北新桥那瘦弥陀黄骥北的门前。只先门庭很大,上面用砖雕刻著很一精一细的花样,一对包著钢叶子的大黑门紧紧的闭著,门前一个人也没有。李慕白心想:黄骥北这个人真是机警,他早防备下了!因为知道黄骥北的手下,有不少人全都认识自己,所以不敢在此停留,就赶紧走开。找了个僻静的一胡一 同,在一棵槐树下歇息了半天。
这时己过了吃晚饭的时候,榭上的蝉声停止了嘶叫,天际的晚风也微微吹起。各家各户的老太太、小孩子和大姑娘们,全都吃过了晚饭在门前乘凉。老太太们是彼此谈著家常琐事;小孩们是乱跑乱闹;擦胭抹粉的大姑娘们是在门前俏立,用手帕掩著口笑著,彼此谈话;又有几个年轻的无赖子弟,披著小汗褂,盘著大松辫,摆摆摇摇地走著,嘴角唱著一婬一词一浪一曲,眼睛向大姑娘们身上飞去。
李慕白一个落扣无聊样子的人,拿著个长包裹卷儿,在这榭下坐著,实在惹人注目。而且到此时他的腹中也有些饥饿了,遂就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裤,拿著宝剑走出了一胡一 同,进了一家切面铺,就叫面铺的伙计煮了两碗过水的切面,用芝麻酱拌了,就著两条黄瓜慢慢地吃。吃完了,天色就已薄暮,又是那黄骥北使人坑害李慕白的时候。今天李慕白却满怀著凶心杀气,要在今夜非杀死那黄骥北不可!
在大街小巷绕了几弯儿,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小茶馆的门前。茶馆门前搭著凉棚,点著油灯,围著许多人,都在那里听评书。说评书的人披著一件夏市小褂,手持一一柄一折扇,就将那一柄一折扇比做刀槍架式。说的是《水浒传》,正是“林冲雪夜上梁山”那个节目。
李慕白在旁找了个凳子,伙计给他倒了一盖碗茶。李慕白将宝剑立在桌角,他就一边喝茶,一边听书,藉以消磨时间。听到林冲为高衙内及陆虞侯所害,流配充军,他极端隐忍,但是仇人还非要陷害他的一性一命不可,以致林冲杀死陆虞侯,上了梁山之时,不禁勾一引 起自己脑中无限的感慨。就想:“我去年到北京来,原是为找个小事谋生。后来谋事未成,因在北京,蒙德啸峰接济我,宽慰我,但那是我们私人的友情,并不是他要藉著我欺凌谁,也不是我要仗著他,在京城一胡一 作非为。就是我与冯隆、冯茂比武争斗,那也是他们找的我,并非我去惹的他们,与黄骥此又有何干?
“可是,黄骥北竟认为我在北京压了他们的名头,他亲自到法明寺与我比武,被我打了一拳。他输了,但他还假意和我一交一 好,其实他却是蓄意要陷害我。后来他与胖卢三共商一陰一谋以强盗的罪名将我诬陷狱中,若不是德啸峰肯以它的身家一性一命为我作保,铁小贝勒仗义救我,此时恐怕我早已冤屈死了!后来,黄骥北又打算谋害德啸峰,但也未能得手,他才把那金槍张玉瑾和吞舟鱼苗振山请来北尵,想要藉著那两个人的力量来害德啸峰和我。
“恰巧那时孟思昭为我在高一陽一受了重伤,我离京走了。德啸峰虽然有杨健堂和邱广超帮助,但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幸亏有俞秀莲住在德家,将苗振山杀死,他们才势力大减。后来我虽由高一陽一返回京都,只去住了一天。次日因纤一娘一惨死的事情我又走了。我既不在北京,德啸峰也在家敛迹,不再惹事,本来事情已完了,仇恨也可以释去了;却不料黄骥北他仍然想尽了方法,运用他的毒计,将德啸峰陷在狱内。但他仍不甘心,还必要害死德啸峰的一性一命!
“德啸峰此次发配新疆本来已是十分的冤屈痛苦了,可是他还要使出张玉瑾那般强盗,要在半路上杀害德啸峰;并且,那天晚间他派人在北新桥拦住我的车,用一弩一箭射我。他的手段是多么毒辣呀!
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把他剪除了,不要说德啸峰将来回京不能安居,就是这北京城,将来要受他害的人还不知要有多少!即使水浒上的林冲,他若处了我这地步,他也必是无法再忍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怒气填胸,哪里还能听得下书去?他立刻付下茶资书钱,提首那包裹著的宝剑,急急走去。冲著黑沉沉的夜色,浑身的血液急速地流著,两一腿像被甚么催动著似的,很快的走著。穿过几条曲折的小巷,又到了黄骥北的住家门首,就见那两扇大门依然紧紧的关闭著,不但门前一点声息没有,就是墙里也十分沉寂,仿佛像座古冢一般。
李慕白本想要越墙进内,找到黄骥北住的房屋,亮出剑来将他杀死。但是这时街头的更锣才一交一 两下,这北新桥还有稀稀的往来人口,李慕白恐怕下手早了,反倒打草惊蛇,使黄骥北逃匿起来。所以他一点也不敢莽撞,便又离开了黄骥北的家门,走进了一条小巷。穿过小巷一直地走,不知不受地就走到了安定门的东城根。这里连住户都很稀少了,城垣巍巍,野草丛树被晚风吹得乱动,像是在黑暗中出现的鬼魂。
李慕白走到了城根下,把宝剑放在一旁,坐在地下,仰面看著天空无数闪烁的繁星,心里却发生比这些繁星还要多的感想:“真是世路坎坷,人情鬼蜮。我李慕白当初在家乡攻书学剑之时,哪里想得到人间还有这许多的事情。现在自己虽未三十岁,但世事都尝受尽了,不但身一体恐怕一时不易恢复,即生活也觉得懒惫了。实在,即使自己现在忽然扬名显身,得意起来;但无法忘了那因我而死的义友孟思昭与侠一妓一谢翠纤,而且始终难将秀莲姑娘救出那凄凉的环境。自己内心既已损伤了,表面上荣华又有甚么兴趣?何况以我这个一性一情,还未必就能够得意呢!所以倒不如杀死黄骥北,了结仇恨,自己也随之一死倒好!”
默默地想了半天,觉得时候差不多了。遂就站起身来,又穿过那条小巷,走到黄骥北的门首。李慕白见这时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并且连更声和犬吠全都听不见。李慕白到了墙根下,解一开那包著宝剑的衣裳,亮出来青锋;就将长衣裳紧在腰间,将宝剑插在背后,一耸身上了墙。由墙上又跳进院内,就僈僈地找到了正院,顺著廊子往里院去走。可是还没有进了里院,就忽听有几声犬吠,李慕白赶紧盘著廊柱,上了房;只见三四条狗都由里院跑出来,汪汪的乱吠。
李慕白心中更是气愤,暗想:“黄骥北倒真有本事,不但张玉瑾那些人真替他卖命,连狗也替他看家。可是我李慕白就不能跳下房去,明目张胆地闯进他的内院把他杀死吗?”自己刚想这样去做,忽然见一阵犬吠之后,各屋里不但还是那么黑一洞一洞的没有烛光,并且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慕白忽然屜肫穑骸拔野鸦奇鞅惫懒康娜诵×恕K既知德啸峰走后,我决饶不了他,他岂能还呆在家中等死?狡兔尚有三窟,黄骥北他在旁处就再没有住的地方了吗?看这样子,他大概是没在家中住著。我若跳下房去,结果寻不著黄骥北,再伤了别人,那时反倒使他更要加紧防备了。”
当下李慕白就慢慢由房后跳下,越过墙去,又顺著小巷走到安定门城根,就在城根躺下睡了一个觉。及至睁眼醒来,只见星斗稀稀,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李慕白的身上已被露水湿一透了。便站起身来,想著黄骥北的狡滑,使自己不容易下手复仇,实在是心里急躁。又想:现在还是不要急,先设法探听探听,他是在家住,还是在外面住;只要知道了他的确实住处,那就好办了。于是又把宝剑用长衣裳包好,在城根下来回地走了走。露水湿了的衣服经晓风一吹,就渐渐地干了。此时东方已微露出曙光,就有起早的人,提著马儿笼子到城根来闲走。李慕白又经过那条小巷到了黄骥北的家门附近,远远看著那两扇大门还没有开。此时在东边两箭之远,有一个卖豆浆的担子。李慕白就走过去买豆腐浆喝,同时两眼却注视那黄骥北的家门。喝完一碗豆腐浆,再喝第二碗。
这时候就见出西边来了一个穿著青洋绉大褂,青纱坎肩,头戴凉纱小帽,小厮模样的人,来到黄家叫门。李慕白认得这人就是黄骥北随身的那个小厮,心中十分惊讶,暗道:这是永远跟随黄骥北的那个小厮,为甚么他家的大门尚未开,他就从外面回来了呢?更可见黄骥北一定是住在外面了。幸亏昨夜我没有卤莽行一事!
于是他喝完了第二碗豆浆,便提著那个包裹著的宝剑,靠著黄家对面的墙,匆匆向西走去。走到很远之处,站在一棵柳树后,往黄家这边来看。此时那个小厮已进了黄家。又待了一会,那小厮才由来,手里拿著一个长约二尺的东西,仿佛是一杆烟槍,用布包著。小厮一出来,那两扇大黑门随著紧紧的闭上。那小厮东西张望了一下,他就拿著那个包裹里的东西往西去了。
李慕白见那小厮没有坐车,就晓得黄骥北住的地方一定距此不远。等小厮走过之后,李慕白就也挟著那包裹著的宝剑,远远地跟著他,并且低著头走。那小厮虽然也回头望了几次,可是他并没有看见李慕白是在后面跟著他了。走过了北新桥,一直往西,进了路南的一条一胡一 同。李慕白的步下就快些了,跟著进了一胡一 同。往南走了不远,就见那个小厮又转弯进了一条窄小的一胡一 同,到了路北的一个小门前去叩门。
李慕白看准了那个门首,他反倒退身回去,在小巷外站了一会,就向一个手里提著烟袋的老者和蔼地问说:“请问老叔!这条小一胡一 同路北的小门,可是张家吗?”那老者怔了一怔,就摇头说:“那是黄家,不姓张。你找谁吧?”李慕白一听那老者说那家小门裹一住的是姓黄的,心里很高兴;赶紧笑了笑,说:“大概就是那家,他是北新桥黄四爷家用的人。”
那老者点头说:“这就对了。他本来姓甚么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是黄四爷的当随,名叫顺子,人家管他叫黄顺。他是新搬来的,那个房子是黄四爷给他买的,媳妇也是黄四爷给他娶的。”李慕白一听,完全对了,便谢过老者。心里就想著:黄骥北你也有今日的呀!无论你怎样狡滑,到底难逃出我的手中!
当下李慕白一进了小巷,就将宝剑亮出,走到那路北的小门前,去叩门环。李慕白因为心中急愤,所以把门叩得很急。少时才听得里面有人问说:“你找谁?”李慕白急中生智说:“你开门吧,屛沂撬暮o诘甑拿氨昆,有要紧的事要见黄四爷!”
里面的人半天也没有说话,似乎是进门里请示去了。又待了一会,才听门里是另换了一个人的声音,说道:“这里没有甚么黄四爷,你大概是找错门了,你到别处再问去吧!”说著,咕咚一声,仿佛又加上了一块顶门的石头。
这时李慕自在门外气得浑身全都乱抖;明知仇人黄骥北一定是藏在这个门里了,可是他们不把门开开,自己也无法下手歼此恶贼呀!抬眼看了看,这所小房子的院墙很矮,墙头上虽砌著许多铁钉子、尖玻璃,但那并不能阻止李慕白进去。这条小一胡一 同十分僻静,统共不过三五户人家。因为天色尚早,家家都没有开门。所以此时这条小一胡一 同里,除了提剑叩门的李慕白之外,就再没有别人。李慕白一时急愤难忍,不顾一切,就飕的一声,蹿上了墙头,一跳就跳到这窝藏黄骥北的小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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