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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烟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长青道观,只见丽日当空,时候约莫在未时左右。

在一阵紧张,继而轻松之后,朱蕾才似触及到眼前自己的处境。举目茫茫,何所去从?不免兴起了一层新的忧虑。

这一霎,虽不似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却也庶几类似,过去女扮男装,虽也曾四处乱闯,可是情形却完全不同,那时候即使情形再糟,身边总有别人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饭、赶路,样样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从?

所幸眼前她的这一身,并非当日九公子的装扮,倒也不会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洁履衬着她白净清秀的脸,若非儒林之秀,便为弟子之师,看上去一点也不寒碜。

今天,由于长青观这个盛会的缘故,人显得特别多,平常不大出门的姑娘、媳妇,借着这个机会,扶老携幼,全都出来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朱蕾顺着街边漫无目的缓缓行走,在一个捏面人儿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见对方一个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间,便自捏成各样物什,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关公骑马,无不神态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觉着十分稀罕,一连看他捏了好几个,忽然被人家一推,脚下一跄,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这才红着脸赌气走了。

可是真热闹,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来。

比前次更为有趣,却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几乎笑了出来,决计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说一定是衣衫褴褛,泥垢满脸,这一位却多少有点不同。够黑够瘦的一张马脸,虽是风尘味儿够重,却是并无泥垢,身上一袭灰白长衣,既非鸠衣百结,倒也看来干净。此人清眉细眼,面若墨染,一头苍发,白多黑少,长垂齐肩,却用根带叶山藤,齐顶而系,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有趣。

这个人盘膝跌坐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身前放有两个缠有草绳的瓦瓮,却有一赤一青两条大蛇,分别由二瓮之内缓缓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脸汉子双腕,一路而游,红信乱吐,好不吓人。黑脸汉子一副自负神色,仿佛无事人儿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却把一双眸子,缓缓移动。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动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长深宫,锦衣玉食,出则彩轿油车,鸣锣喝道,行人回避,即使想看上个热闹,也是不易,像是这等江湖行当,哪里得见?一时看直了眼,不自禁为之全神贯注。

玩蛇的黑脸汉子一双细长眼睛,颇似惯以阅人,不经意由朱蕾脸上扫过,像是突有所警,随自回转,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动。

大伙的眼睛,全数投注二蛇身上,这一霎尤其惊险,眼看着红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条红色的赤练毒蛇,抢先一步,竟自紧紧缠住了黑汉子的脖颈,另一条毒蛇,也已缠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长信,直向黑脸汉子脸上作势欲噬。

看到这里,四下众人俱惊得叫了起来。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脸汉子嘿嘿一笑,叫了声:“好家伙!”

却见他双手抬处,各持二指,极快的一霎,已分别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处,紧跟着沉肩、摇颈,只一下,已摆脱开二蛇的纠缠。

四下里爆雷也似的纷纷叫起好来。

黑脸汉子乃自见好就收,随即把一双挣脱的毒蛇放置在一双蛇罐之中。

大伙儿意犹未尽,鼓掌呼叫,乱作一团。

黑脸汉子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转,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道:

“把戏还多得是,现在时候不早,在下还饿着肚皮,等吃饱了饭,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见面吧!”说时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结束了眼前的一场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来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当下随着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脸汉子那一句“肚皮饿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一经想起,立刻就觉出了饿来。

往前面走了半条街,却不曾看见一个像样的馆子,正在踌躇,耳听得一阵子锅勺相磕声音,响自道边,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饭店不大,却是生意不恶,店名小桂林。

卖的是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样小吃。这些东西昔日在桂时,她都吃过,很对胃口,眼前肚子饥饿,正好受用,此时既乔装为男儿之身,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一个人叫了两碟米粉,几个包子,一碗汤,大吃了一顿,最后一算账,才几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来带着不少银子,由于中途受擒于七老太爷,全丢在旅舍里,或许是简昆仑已代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陈圆圆所赠送的一个银包。当下背着人打开来一看,宝光耀眼,计有金元宝三个、银元宝四个、一串明珠,其它钗佩物什总计十来件之多,另有碎银子三块。

以圆圆今日身分,即使用钱,也无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边现银不多,一时情急连首饰也抓来充数,能够凑出来这些,已是大不容易。

对于圆圆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这一刻取银支付,心里尤其感慨,今日一别,却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着她了?

偶一抬头,一个人直眉瞪眼地正向这边望着。

长发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刚才玩蛇卖艺的那个汉子,却是不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黑脸汉子像是早已吃饱,正拿着根牙签在嘴里玩着,一双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这一霎目光相对,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为烟熏黑了的牙齿。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开一旁,一时心里扑通直跳。

自从上一次被七老太爷所擒,吃亏上当之后,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何况现在单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对方黑脸汉子,只凭着这双贼眼,即可断言他不是个好东西。

当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来走了。

上哪里去呢?且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转念再想,说不定这时平西王府已经发觉到了自己的逃失。一声令下,侦骑遍布,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最好先逃开眼前热闹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来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时当秋日,天高气爽,正是游湖之时。朱蕾沿着湖边堤岸走了一程,虽是风景壮观,却是提不起一些兴头,正自纳闷,却见前面草棚之下挤满了人,竟是一处渡口。

棚下设有茶座,兼营渡船生意。外面竹栏拴着许多骡马,红纸上标明是去水塘、海口各处。

只要离开这里就好,管他去哪里。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还没来得及喝,船就来了,是去对过海口的,每人渡银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够大,总可容下两百多人,一半装载骡马货物,一半载人。

过渡的人数虽多,出钱要座位的却只十来个,朱蕾找了个旁边的位子坐下,发觉到身边一个穿着洁净的中年文士,手上拿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低头看着,颈子里插着把折扇,衬着下巴上一绺黑胡,颇似有几分名士的风采。

朱蕾真可谓无所适从,一双眼睛东瞧瞧西望望,不知觉间,渡船已移向波心。

虽只是渡越彼岸,却也不近,足足走了个半个时辰,才到了对岸,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朱蕾骑在一匹小小的川马上,直向前道奔驰。

原来这些马匹,皆为附近客栈所眷养,听任住栈客人解缆自骑,目的地只是客栈,决计不会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极了,她的骑术不错,大可不必费心,马行既缓,湖风阵阵,坐在鞍子上摇摇晃晃,听着马颈上铃声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着了。恍惚中,身后串铃声响,一骑快马疾驰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儿,你慢走一步!”话声沙哑,却是浓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惊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马缰。身后那人却已迫不及待的自马鞍上腾身跃起,呼!一朵飞云般的轻飘,已自朱蕾头上掠过,噗噜噜!衣袂飞舞里,坠身当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马的嚼环,小川马受惊之下,唏哩哩长啸一声,将人立而起,却吃对方汉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势子给按了下来,一时直惊得四蹄乱蹦,却挣不开这人那只充满内力劲道的手。

朱蕾乍惊之下,差一点由马上摔了下来。惊惶万状里,打量对方这个人——长发、黑脸。原来竟是先前街道舞蛇卖艺之人。

“是你?你要干什么?”惊吓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儿化身,这声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气十足。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

说时带缰绳,硬生生把朱蕾连人带马拖向道边,一径潜入附近稀疏树林。

“你这个人……”来人的不良意图,已可断定。朱蕾惊吓之中,也就老实不客气,,运动手上竹节马鞭,直向对方黑脸汉子身上猛力抽打过去。

叭叭叭……乱鞭如雨,抽打在这个人全身各处。

却像是没事人样,黑脸汉子只是护着头脸不容侵犯,其它各处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惊又恐,手下绝不留情,一阵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断了,对方黑脸汉子仍然宛若不觉,只是看着她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别费事了,还是省点力吧!”

朱蕾一惊之下,停住了手,秀眉竖道:“你……是谁?快说……”

黑脸汉子怪笑一声,得意地道:“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到处都在传说,九公主你落在吴三桂的手里,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总算被我给等到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跟我走吧!”说时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来。

朱蕾一惊:“你敢!”飞起一脚,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这人一晃脑袋,便自闪了开来。

朱蕾却因这一脚在马上坐势不稳,一个骨碌摔了下来,当下爬起来,转身就跑。

黑脸汉子抱着一双胳膊,缓缓在后面跟着,不时地出声大笑,分明视对方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树林,占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渐晚,尤其不见人烟。

朱蕾发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脚步,回头看时,对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伫立身后。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这条心吧!”一面说,他随即缓缓走了过来。

朱蕾哎呀一声,掉过身子再跑,不经意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摔倒地上,却是意外地发现到面前的一双脚。只当是那个黑脸汉子抄到了前头,心里叫了声:“完了!”

抬头一看,却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见着这个人修长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袭长衫,映衬着下巴上一绺黑须,状似逍遥,其实一陰一沉。那一双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着。

朱蕾心里一动,忽然记起,这个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个中年文士,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来到了这里?回头再看,长发披肩的那个黑脸人也来了。

双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吸住,再也不会转移。

这个突然的发现,立刻使得朱蕾心里一动,紧接着随即明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原来他们两个对上了!这个判断,大概不错,只需透过彼此相对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该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却会出了眼前这个救星。

对于月白长衫的这个人,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感激。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话的时候,慌不送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闪开一边。

紧迫的气势,便在她身子一经闪开,顿时大为充斥。显然是双方均非弱者,气机充斥,相对之下,引得地面上落叶萧萧打转。

朱蕾跑了几十步,定下脚步,在一棵树下喘口气,目光四下逡巡,却不见方才乘骑的马,敢情是马儿受惊,自个儿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对方二人望去。透过她惊诧的眼睛,真不知对方二人在玩着什么把戏?

只看见地面落叶呼啸有声,先是窝集着团团打转,继而上下起落,忽然间刷地爆散而开,化为漫天飞叶……

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萧萧落叶之间。

“好纯的功夫!”说话的长发黑脸汉子,目光益见一陰一森,却是一精一华内敛,隐隐有逼人之势。

话声微顿,他随即向前踏近一步,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么着,打抱不平?还是想插上一脚?你就撂下句话吧!凡事都好商量。”

语气已不复凌厉,显然认识到对方的非比寻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转,向着树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轻哂,并不急于回答。

长发汉子一精一芒隐现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着,仍自在等着他的回话,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

白衣文士这才缓缓说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着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过了她,马上离开!”

话声里含蓄着浓厚的江南口音,再衬着飘飘长衣,颔下黑须,果然有几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象中的儒林秀士,黑脸长发汉子尤其不这么认为。

“凭什么?”黑脸汉子霍地迈近一步,“你卖个字号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缓缓抬起手,捋着那一绺黑须,“我还没有沦落到江湖卖艺,用不着报什么字号,如果没有猜错,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脸人蓦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语涉冰寒,徐徐说道,“过去横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应该恭喜你,金盆洗手,这是弃暗投明,高升了。”

“你……”一片凌厉,显现在长发汉子睑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行市,对方如数家珍,摸得如此透彻。

这就绝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兴,杀机猝起。什么话也不必再多说了,一声狂笑,声若鹰号:“这就对了,相好的你这是存心挑梁子来的?好!你接着我的……”

话出,人起。呼!鹰似的已来到眼前。

认定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黑脸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这人十根手指上练得真有功夫。双手力插之下,便是坚硬树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里吐气开声:“嘿!”十根手指分左右两方,直向白衣人两助力插下去,其势绝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厉尖锐劲风,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双手掌,早就护在那里。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鹤,白衣人的两只手忽然倒分而开,较诸盛小川的势子更要快上一筹,猝起的双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着盛小川两只手腕上切来。

什么叫无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赶紧撤招,只怕是伤人不成,自己这双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里怒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把探出的双手忽地撤回来,对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让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势极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随着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着盛小川当胸拍来。

掌势未至,劲风先临。

妙在声东击西。正当盛小川收胸凹腹,对方的一只妙手,却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龙也似的一把抓了过来。

盛小川陡然一惊,腾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对方五根手指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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