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武侠小说 > 萧逸 > 潘郎憔悴

照夕抖颤着道:

“你……你是丁裳!”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往后退了几步,已退到了窗口,照夕这时忍着痛坐了起来,他焦急而惊喜地道:

“小妹……果然是你……你不要走,我对不起你,那天我错了……小妹……”

他这么焦急地叫着,可是丁裳仍然往后退着,她低低地道:

“你腿上的洗魂针,我已用师父的‘吸星簪’为你吸出来了,已经不妨事了。”

照夕点头道:

“我知道……小妹你对我这么好,我……”

才说到此,丁裳已飘窗而出,远处似乎传来她微微的一声叹息……

管照夕半倚在床栏上,怅然若失,这沉沉的黑夜里,早已消失了丁裳影子,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觉。回想到一路之上,这女孩子是如何地在暗中照顾着自己,赠金、买马,甚至此刻救了自己的命,她对我的恩可是太大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她到底要上哪里去呢?这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是却又没有机会与她谈一下,这女孩简直是太怪了,令人真想不通。

照夕这么想着,试着把灯光就近照了一照那只伤腿,只见那原本肿胀加桶的一条小腿,竟回复了原状,用手按一按伤处,除了还有些酸酸的感觉,并不再如先前那么疼痛了。

他心中不禁惊喜异常,同时也更加了一层对丁裳的愧疚,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对我这一番恩情。”

他一个人,这么想了半夜,才吹灯就寝。在客栈里,又疗养了七八天,才打点上路,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倒也平安。

这一日已到了正定,算一算离北京城已不远了,天气已由盛夏而转入了初秋,秋老虎更是炎热焚人!

过了晌午,照夕在客栈里睡了一个午觉,起床之后,愈觉热气袭人,他在庭内廊下走了一转,几个伙计都坐在廊子下,赤着臂在聊天。照夕又走到前院马槽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匹马,心中想着,等天稍微晚一点,再上路也不迟,好在离家已不远了。

他这么想着,遂又返过身来,往客房里走去,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青年长身阔肩,衣着华丽;尤其是头上那条黑亮的大辫子,就像是一条巨蛇似的由前胸直垂至小腹以下,辫梢上用红线紧紧扎着,还拖着一块绿光莹莹的小翠坠儿,乍看起来,愈觉翩翩风度,风流倜傥。

这青年左肩斜背一个黄包袱,像是银两,右肩又系着一个布袋,像是一些书籍,足下是一双皂底京靴,一看即知,是一个应考的举子。

他远远朝着这边走过来,右手一柄折扇张开来,连连地扇着,左手却搓着一对黑光净亮的玉胆,愈发显得风雅可人。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头梳两丫角的小厮,十七八岁的年纪,肩上挑着两个箱子,紧紧随着这个书生。他们是由这客栈的侧门进来的,一面走着,不时地东张西望,那小厮还一个劲道:

“少爷,这里不错,就住在这里吧!我可真是挑不动了。”

那书生回头一笑道:

“好吧!你这小子在家说得多有劲,一上路才走了十几里路,就吃不消了,这样你还是回去算了。”

那小童把两个箱子放在地下,一面擦着汗,一面笑喘着说道:

“得啦!我的少爷,你没有挑你是不知道,这两个箱子可真沉。”

他说着用脚在一个黑箱子上踢了一下,皱眉毛道:

“尤其是这个箱子……少爷!这里面都是啥呀?”

那书生笑了笑道:

“这是老爷子的砚台,共有七十二块,是叫我分赠给京里的同窗好友的,不可摔碎了!”

小童听后直龇牙,连道:

“我的奶奶……怪不得这么沉呢!”

这时照夕已和这书生走了个对面,见对方是个读书人,不由存下了一丝好感,惺惺相借地看了他一眼,愈觉对方长眉星目,气宇不凡。不免略微停了一下,凑巧这少年也正掉过头来,四目一对,那书生不由微微一笑,双手微抱一揖道:

“借问兄台一声,此处可是正兴客栈么?”

照夕见对方发言,不由也回礼笑道:

“正是正兴客栈,兄台要住店,可至前面问问,小弟亦是住店之人。”

那书生又含笑道了声:

“有劳!有劳!”

照夕却见他那双闪闪有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遂也对他笑了笑,即自行去。

这书生遂又命那小童,挑起箱子,直向前院而去。照夕回到了房中,因室内炎热,就坐在廊下,店伙泡上了一杯兰茶,他就坐在椅子上,一面乘着凉,一面看着院子里柳树,脑子里想着事情。

他想到了江雪勤,不由带起了些笑容,暗忖:

“这么久了,她见到我可能都不认识了,可是我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正自想得出神,却听见身后有人道:

“公子请这边来,这边有好房子。”

照夕不由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店伙前行着,他身后跟着二人,正是适才照夕遇见的那书生主仆二人,不由回过身来。

这时那书生已走近了,远远对照夕一笑,抱了抱拳,照夕却回笑道:

“又碰见了。”

那书生也连道:“真巧!真巧!”

说着已到了照夕身前,站住了脚道:

“兄台就住在这里么?”

照夕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道:“就在这里,你呢?”

这书生忙抬手对前面的伙计道:

“喂!喂!回来!回来!”

那伙计忙跑回来笑问何事,书生遂一指照夕隔壁问道:“这房子很好,我就住在这里吧!”

店伙皱了一下眉道:

“这房子自然是不错……只是已被人家先定下了,怕不大方便。”

那书生闻言,似颇失望,长眉一蹙道:

“不能想想办法么?”

伙计皱了皱眉,遂跺了一下脚道:

“管他的!公子你就住下吧!他来了,叫他另找房。”

照夕和这书生闻言,都不由一笑,各道:

“幸会!幸会!”

这时店小二已把房门开了,张罗着和那小厮把两个箱子都抬了进去,书生也进房宽衣洗面。

照夕沿途所遇,全是粗俗之人,难得见到这么一个文雅之人,不由心存好感,暗想:

这人语带北音,想是离此不远的世家子弟,此行匆匆至京,可能是进京赶考的。不禁又有些感伤,想到自己往昔终日读书,尤其是父亲更深盼自己能在考场中一鸣惊人;而自己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深意,如今竟弃文学武。虽说是学成了一身武技,可是如此回家,在父亲面前,亦是难以交待,说不定还会遭到他老人家一顿臭骂呢!

他这么想着,不由锁着剑眉,渐渐发起愁来,却见那隔室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青绸便衣出来,愈显得文雅俊俏!

他笑向照夕道:

“两次相遇,可见有缘,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此行何去?”

照夕微笑道:

“小弟管照夕,世居北京,此行返家,阁下大名是……”

这人笑着点头道:

“小弟复姓申屠单名一个雷字,舍居本地,此次进京,旨在赶考。兄台既是入京,倒与小弟同路,这倒省得沿路寂寞了。”

说着连连抚掌微笑不已,照夕不由点头称善,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道:

“能与兄台同路,自是荣幸之至,只是小弟因久别家园,归心似箭,却不想在此久留呢!”

申屠雷想了想,遂含笑道:

“既如此,小弟也提前赶路就是了。”

他遂拍一下手道:

“这样吧,我们今日就在此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共同上路如何?”

照夕见他话意诚挚,仪态不恶,心中虽打算早走,却不愿令对方失望,当时想了想,遂笑道:

“既如此,小弟亦定明晨再走就是了。”

申屠雷长揖一笑道:

“小弟初见管兄,即知是一直率之人,果然不错,能与兄台同路共店,实在福分不小,真快人也。”

照夕见他虽是文人,谈吐亦颇有豪气,心中又多增了一层好感,暗想旅途得遇此人,亦是难得了。当时连道不敢,随即落座,呼来茶水,畅谈了起来,谈到诗书典故,二人都不禁暗自惊讶,深深佩服对方学识见解高超,由是更生敬仰之心。从谈话中,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身世,可是武功一道,照夕却是一字不提,申屠雷亦未多问一语,二人直谈到金乌西坠。客栈中掌上了灯火,意犹未尽,申屠雷的书僮,却连连嚷起肚子饿来了。

那书僮名叫青砚,申屠雷对他似颇喜爱,当时唤来命给照夕磕了头,这才和照夕把臂同出,青砚跟在后面,共出用饭。

一度饭后,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了。照夕发觉这申屠雷,年岁虽轻,可是阅历却十分丰富,各处名胜古迹,都能信口道出,历历如绘,他不由暗自忖道:

“这申屠雷,定有不平凡的身世。”

他本想问一下对方可曾擅于技击,只是又怕问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由是话到口边,又行忍住。再说看他样子又似不会,也就没有多疑。

当晚二人又在月亮下面谈笑了半天,申屠雷还擅画,当时挥毫为照夕画就一个扇面,画的是一只鹦鹉,栩栩如生,照夕遂题诗句为:

“岭外经季别,花前得意飞,客来呼每惯,主爱食偏肥;才了怜红嘴,佳人学绿衣,狸奴亦可怕,莫自恋芳菲。”

各自都赞不绝口,由是更为倾倒,二人直谈到夜深人静,才回房就寝。

照夕进房之后,心中不禁高兴异常,想不到沿途得此好友,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尚未能入睡。

他正想坐起来,点上灯,看几页书再睡,不想方动此念,却见窗前人影一闪,一人已面窗而立。身法巧快已极,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仍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夜行人意欲何为?

这人背向窗外,因此看不清他的长相,似看出他自目以下,为一方黑色绸布遮着。

他轻轻飘身,已落在了室内,一双眸子四下匆匆望了一转,却轻轻直向照夕床前走来。

管照夕暗中咬牙道:

“好大胆的小贼,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想着,双掌贯足了内力,只要看出不对,随时可先发制人。

这夜行人走到了床前,低头看了看,似辨别了一下照夕是否已睡熟了,良久才微微一笑,自语道:

“果然不错,你瞒不过我。”

他说着竟自伸手,把照夕放在几上的一口宝剑拿了起来,略一把玩,却向背后插去!

照夕这时实在是请不透来人是谁?有何企图?此时见他拿了自己宝剑,倏一转身,已窜上了窗台。照夕见他欲去,哪里肯依,当时双手一按床板,口中低叱了声道:

“何方小贼,还我剑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却快疾得如同一支劲箭似的,只一闪,已到了窗台之上。同时双掌一合一扬,用“推窗望月”的招式,照着这人当胸就打。

可是这夜行人,又岂是弱者?管照夕这一出声,他似吃了一惊,身形一屈一伸,也窜了出去。管照夕一双铁掌落了个空,他不由怒吼了一声,二次以“飞鹰搏兔”的身法,仍然腾身,直朝着那黑影扑了过去,却见那人回头轻嗤了一声道:

“老兄!我们这边来,不要惊动了别人。”

这人说着话,竟是手脚齐施,猛地向空一弹,如同一只大狸猫似的窜了起来,却直向东首的一堵高墙之上落去。

起落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带出声音,他这种身手,照夕只匆匆一见,心中已吃惊不小,自信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这时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道:

“既入管某目中,今夜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说着话,已展动身形,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直向那人尾追了去。

那夜行人却是头也不回,一路轻登巧纵,兔起鹘落的直向前疾驰而去,身法居然和照夕快慢相差不多。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在天,二人一前一后,不一刻已驰近了一片旷野。

那人身形往前一落,照夕早已是急怒膺胸,二话不说,一提丹田之气,“嗖”一声已窜在这人身后,排山运掌,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打!”

他猛然把双掌向外一扬,掌力已吐了出去,那夜行人口中陡然也唤了一声:“好!”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唰的一个疾转,就势向外一迎,也是双掌骤出,四掌相迎,只微微发出了波的一声,两条人影,却各自如同弹珠似的反弹了出去!

管照夕身形一落,右足一句,用“金鸡独立”之式把身形定住。

那人似后退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随着他却哈哈一笑道:

“果然是了不起!在下见识了。”

照夕却厉叱了一声道:

“你是谁?你我素昧平生,何故偷我兵刃?”

这人又笑了一声,低着嗓音道:

“盗剑只为示警,既是管兄知悉,倒是多余了。来!接着!”

他说着单手向外一掷,“嗖”一声,一口长剑,直直地向着照夕面上飞来,劲风十足!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身形向下一矮,跨出左足,右手前伸,骈三指向空一捏,已把这口剑接到了手中。只是也已暗惊来人好大的臂力,自己虽练有“大力金刚指”之力,亦不禁三指发麻!

当时不由冷笑道:

“朋友!你贵姓?到底是……”

这人哈哈一笑道:

“见识过了,吾愿已足。”

他竟不愿回答照夕的话,身形一转,正要腾起,照夕哪里肯容得,当时低叱了声道:

“朋友想走可不行!”

他说着话,已陡然扑了过去,身形向下一落,骈右手二指,照着这人“臂儒穴”上就点!

这人一撩手腕子,口中哼了一声“不敢当”,却直向照夕手背上按来。

管照夕向下一撤,同时圈右掌,以“右弦弯弓”之势,直向这人侧腰就戳,来人陡然叱了声:

“来得好!”

却见他身形呼的一个疾转,已如同一只大雁似的翻出了一丈五六,却又干笑了声道:

“果然高明,见识了。”

他说了这句话,竟如同一缕青烟似的,往来路星掣电闪而去。

照夕急怒之下,一点足尖,正欲以轻功提纵之术中的“踏水登萍”紧蹑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不由又临时把足步定住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想自己一味死拚,此人却并无斗志,更由其行动上看来,似又对我没有敌意,宝剑既已还我,又紧紧逼他作甚?

他这么想了一阵,那人却早已驰得无影无踪了,管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暗忖:看此人武技不弱,只是自己初入江湖,根本不识此人,他却又为何有此雅兴,来找我作耍呢?

他想了一会儿,确实也不解其中意思,只好怀着一腔惆怅往来路驰去。

他一个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怔了一下,仿佛觉得先前那人语音似颇悉,好似自己认识一般,可是却又想不起是谁。

突然他脑中想起了一人,不由啊了一声道:

“不会是他吧?”

想着他竟自展动了身形,拼命地直向客栈之中奔驰而去,他这么一鼓作气地驰回了客房,当时却不直回房中,却向隔室那叫申屠雷的书生住处蹑足而去,见他房中的两扇窗子和自己房子一样地是敞开着。

管照夕既动了疑心,当时也就决心要察看一下,看看自己是否多心,或是这名叫申屠雷的人,果真是一个身怀奇技之人?

他这么想着,已纵身上了窗台,却见那房中,尚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灯光。

他不由吃了一惊,猛的向下一伏,用“老猿坠枝”的身法.突地借一臂之力,把整个的身子,挂在了窗栏之上。

似如此稍停了一会儿,细听房中并没有什么声音,这才慢慢引臂而上,细细向房中一打量,不由暗笑自己是多疑了。

原来目光所见之处,那个叫青砚的书僮,光着上身,已睡着了,他是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

那叫申屠雷的少年,却是半身倚偎在床角,半身靠着桌边,也已睡熟了。

尤其可笑的是,一只脚在床上,一只脚在半拖在地板上,地上一卷书,半开着的丢着。

书案上一盏蜡台,红蜡已尽,烧成了一根秃捻子,依然还在吐缩着豆大的火光,烛泪却淌了半个烛盏。照夕不由皱了皱眉,心说:

“这位哥儿也真是用功,只是也未免太不小心了,烛火岂是好玩的?”

想着向上一长身,已经飘飘地窜进了房中,他轻轻走到桌前,先把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申屠雷轻轻放平在床上,手触处,只觉得他身上似出了不少汗。

可是申屠雷却转了个身子,,睡向里面去了,照夕却没想到其他,当时挥掌把桌上残烛熄灭,径自回房而去。

第二天,照夕方在浓睡之中,却听得门外“啪啪”的敲门之声,一人道:

“管兄起来了么?”

照夕听出是隔壁申屠雷的声音,不由翻身而起道:

“老兄!你起得早啊!”

申屠雷在门外微微笑道:

“早上天气凉快,要等着太一陽一出来,那可就不想动了。”

照夕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开了门,申屠雷遂含笑走进来。照夕让他坐下,却见申屠雷已穿得整整齐齐,管纱长衫,外罩天青马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配着宝石结子,显得一派斯文的模样。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天这么热,你又何必穿得这么整齐呢?”

申屠雷低头看了看身上,笑道:

“读书人走到哪里,总应该不忘斯文才好。”

照夕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可顾不了许多,天太热了!”

说着遂唤来小二打水净面,这时那叫青砚的小僮也走了过来,对着照夕叫了声:

“管相公。”请了一个安,照夕见他已把东西都挑到走廊上了,不由笑道:

“你们居然比我还急。”

说着又问申屠雷道:“你们有马没有?”

申屠雷含笑道:

“外出之人,岂能没有马,连你的马,我也让小二备好啦!”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你们等我一等。”

说着匆匆把东西理了一理,一面道:

“昨晚上,我可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点昏沉沉的感觉。”

申屠雷忽然怔了一下道:

“不是你说,我倒忘了……管兄!你看这件事,可有多么怪?”

照夕回头道:“什么事?”

申屠雷走近了一步,遂小声道:

“昨夜我本想看看书,谁知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是今天早晨你猜怎么样?”

照夕心中一动,微微皱了一下眉道:

“怎么样呢?”

申屠雷脸上变着颜色道:

“今天一睁开眼,我竟是好好睡在床上了,你说这事怪是不怪?”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忍住笑,摇了摇头道:

“人在半睡之中,常常忘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定是你自己看累了上床去睡了,这没有什么奇怪,我就时常有这种情形的。”

申屠雷低头想了想道: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很少这么糊涂过。”

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点心,申屠雷又唤来青砚,三人草草用毕,照夕问多少钱,那小二却道:

“这位公子付过了。”

申屠雷只是微笑着,照夕遂点了点头道:

“那么,把我们房钱算一算吧!”

店小二又笑了笑道:

“不劳操心,这位公子也付过了。”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看着申屠雷道:

“你也太客气了,总要留一点给我呀!”

申屠雷哈哈大笑,道:

“我与管兄一见投缘,今后借重处尚多,区区金钱,何足挂齿,我们走吧!”

管照夕听他这种笑声豪气,不禁怦然心动,暗暗赞许道:

“好一个脱俗的书生,看来这个朋友,我管照夕是交定了。”

想着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可是金钱一项,仍是由你我分担才好,否则,小弟岂不受之有愧?”

申屠雷嘻嘻一笑,一面点头道:

“既如此,往下住店,由你支付就是。”

照夕欣然点首,这时小二已把马牵了出来,照夕见除了自己的马以外,尚有二马一骡,都已鞍蹬齐备,尤其是那小骡背上,都放好了箱子;另外青砚那匹马上,也有些日用什物。

三人下阶上马,由侧门而出,直向一条驿道上行去,经过一日休息,人马都甚有劲,照夕双足一磕马腹,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疾奔而去,照夕一面回头道:

“来!我们跑它一程。”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使得!”

他把双腿一夹,坐那匹花斑马,已泼刺刺猛追上去。二马这一阵疾驰,霎时间已跑下了十数里之外,身后早已失去了那青砚的影儿。

照夕留心申屠雷的骑术,暗惊对方虽是一读书人,却有很一精一的骑术,他上身挺直纹丝不动,可是双腿却能随着马波上下起伏。这种本事,看来虽易,可是若非经年老手,断难至此地步。

再留意那匹马,个子虽不顶高,可是鼻孔极大,两耳下垂,驰骋时却往后紧竖,正是难得的良驹,不由勒马笑道:

“申屠兄!你这匹马太好了,我这马却是万万比不上。”

申屠雷早也在暗中留意了对方,对照夕控马骑术也是十分佩服,闻言笑道:

“照夕兄你太客气了,你这匹马,也是难得的好马呢!”

管照夕拍了拍坐下马,见它已经不住长跑,鼻子出息有声,不由感叹道:

“小弟北京故居,倒有两匹好马,比这匹可强多了!”

申屠雷笑道:“改日到了北京,小弟一定要至府造访,就便看一看吾兄的宝马。”

照夕微笑不语,二人柳下谈笑半天,才见那青砚在马上汗下如雨,一只手还拉着一匹驮书的骡子,自身后跑来,远远地看见二人,不由大叫道:

“我的少爷,你们可别再跑了,可真要了我的命了,我又骑不好。”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放慢一点,好在离着北京已不远了,今儿晚上能赶到保定歇上一夜,明天就可到家了。”

申屠雷连连点头,同时由颈后抽出了折扇,连连地扇着,一面呼道:

“好热!好热!”

这时那青砚才算走到了,由马上下来,又由马颈上摘下了水葫芦,喝了好几口,嚷道:

“少爷!歇一会儿再走吧!”

申屠雷皱眉道:“不带你,你非要来,唉……我们要赶路,哪有许多时间等你呢?”

青砚却坐在树下直皱眉,又把鞋脱了,用手使劲地捏着脚,二人都看着他,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看样子他是真走不动了,这么吧,我们歇一会儿就是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翻身下马,照夕方才下马,却见来途驰来一匹黄马,在官道上扬起了满天灰土。其来如风,不多时已驰到近前。

这匹马本是其快如飞,谁知到了近前,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马上人是一个黑高的彪形大汉,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身着一件土绸的马褂,前襟全都敞开着,露出长满着毛的胸脯。

这汉子扭过头对着这边仔细看了几眼,特别是在那小骡子身上看了几眼,这才抖了一下缰绳,那匹黄马复又如飞而去。

青砚不由翻了一下眼道:

“少爷!这小子准不是个好东西,东瞧西看的。”

申屠雷却瞪了他一眼道:

“不要胡说八道,莫非人家看看咱们也犯法不成?”

青砚不服道:“看人哪有这么看呀!我看……”

照夕早在那汉子过时,心中已有见地,只是不愿多说而已,当时微微一笑道:

“我们走我们的路,出门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申屠雷却对他笑了笑道:

“管兄所言及是,出门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小弟就不信,这京城附近,还会有人胆敢下手行劫不成?”

照夕也摇头道:“我想不会吧!”

这时青砚也由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拍着裤子上的土,一面说道:

“我们走吧!别再耽误了,还有好些路呢。”

申屠雷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要赶路,我看是吓着了。”

青砚红着脸上了马,也不说话,只是催着马,率先而去,使得二人都不由大笑了起来。

照夕同申屠雷,遂也各自上马,一路并排前行着,前行约有二里,却见这条官道分为二股,路边有指标,一书着“奔无极”,一为“奔新乐”。照夕按马不动,心中不解,申屠雷却以手中小马鞭,指着“奔新乐”的牌子道:

“到了新乐,直上清风店到望都县,再下去就是保定府了。”

照夕不由大喜,遂问道:“那这一边呢?”

申屠雷摇头道:“无极县下去是深泽,那是冀中的路,不对。”

说着策马直向“奔新乐”的驿道而去,照夕知道他是临县人,所以这一带情形十分了解,遂放心的随他一路策马而下。前行十数里,走过一片竹林,一边是一座不十分高的山。

这时烈日当头,三人都想快快策马走进竹林,好凉快一下,时间可也是正午时分了。

展望着这条黄土路上,竟是没有一个行人,忽见一个担着担子的小贩,自竹林中走了出来,他远远地叫道:

“客人!水蜜桃要不要?”

申屠雷点头道:“好!我们下马买几个挑子吃吃。”

那桃贩子笑着趋近,一面咳嗽着道:

“这桃子是京里来的,个大水多。”

申屠雷已下了马,一面指着前面那片竹林道:

“那边凉快,我们去那边。”

卖桃的贩子连连答应着,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一双袖子高高的卷着,露出黝黑的一双胳膊,足下是一双芒鞋,裤管子亦是高卷过膝。

自他一来,照夕已对他十分注意,这时见申屠雷竟要买他的桃子,已知不妙,但却未说什么,只是策马紧紧跟下,一面回头对青砚招手道:

“青砚!你看好那头小骡子,把骡子牵过来。”

那卖桃子的,闻言猛然朝着照夕看了一眼,嘻嘻笑了笑道:

“这位相公,也要买两个桃子吃吃么?”

申屠雷却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买几个就是了。”

这卖桃子的却是不闻,仍然朝着照夕走了过去,不想申屠雷却跺了一下脚道:

“喂!你到底卖不卖呀?”

卖桃子的回过头来嘿嘿一笑道:

“我已说过,你倒是别慌呀,小老儿只有一双手呀!”

申屠雷这时走上了一步,一面笑道:

“我已说过买,我要买,你干嘛还要往那边走?”

那卖桃之人,年已半百,唇上留着胡须,当他抬头之际,才发现原来竟有一目失明,露着一个深而黑的窟窿,十分怕人!

他重重地把担子一放,哈哈笑道:

“卖你卖他,都是一样,相公!你看这个如何?”

他说着话猛然拿起一枚桃子,向上一扬,可是申屠雷却猛地往下一按,正按在这卖桃子的手上,一面笑道:

“这个不好!”

那卖桃之人,不由脸一阵红,他猛然放下桃子,向后一扬手;可是申屠雷却像是和开玩笑一般,向前一伸手,不偏不倚,正叼在这卖桃之人的手腕之上,只听那老者抖声道:

“你……”

申屠雷已松开了手,很快的自篮中挑了几个桃子,丢了十几个制钱,对着老者嘻嘻一笑道:

“你这桃子哪是京里来的,我看分明是旗杆顶来的,八成许是金老头子的买卖,对不对?”

那老者更不由脸色大变,即刻挑起了担子,回身就走,申屠雷只望着他后影,微微冷笑了笑。

这时管照夕早已日见一切,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申屠雷自知败露了身手,不觉脸色一红,照夕已趋前笑道:

“老兄!好高明的一手‘游龙探爪’,你可当真把小弟给瞒住了。”

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暗惊这管照夕真是好眼力,自己招式并未施出,只一伸手,他竟看出了是何招式,此人真是了不起。

想着不由窘笑了笑道:

“管兄休要取笑,其实你我原本是一道中人呢!”

照夕不由一怔,那申屠雷却哈哈笑道:

“阁下身手,昨夜早已拜领过,实在高出小弟百倍,怎么如此健忘呢?”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却摇头笑道:

“好个申屠雷,原来是你呀!”

申屠雷这时却一抱双手,深深向照夕打了一躬,面带微笑道:

“小弟自一见管兄,已知决非一般常人,是以百般结讷,午夜造访,看看是否我道中人,却不想老兄听视极一精一,若非掌下留情,小弟哪还会有命在?专此谢罪,尚希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这时乐不可支地笑道:

“申屠兄!你太客气了,不瞒你说,你那一身武功,小弟才是既敬又佩呢。”

二人这一说话恭维,那青砚在一边,只是弄了个莫名其妙,他手中拿着桃子,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又看看那边,这时二人俱已走进了竹林。

林中一陰一凉十分,竹叶散了一地,倒似铺就的席子一般,照夕笑了笑道:

“现在可高枕无忧了,那厮在你手中尝了滋味,已吓破了胆子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

“这人左目失明,年岁也不小了,颇似传说中的独眼雕谢羽,要是此人,怕没有这么便宜就完了呢!”

照夕对冀省绿林响马,本就不清楚,对这独眼雕谢羽更是不知,不由问道:

“独眼雕谢羽又是何人呢?”

申屠雷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

“管兄是新近入省之人,自是不知,要说起来这谢羽本人并不可畏,可畏的是他一个拜兄,此人也就是方才小弟所说的金老头子。”

照夕不由甚感兴趣道:“谁又是金老头子?”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道:“你连金老头子都不知道么?”

照夕脸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有个金五姑,倒不知……”

才说到此,申屠雷已笑了笑道:

“那就对了,你既知道金五姑其人,怎又会不知金老头子呢?”

照夕仍是不解,申屠雷见他真似不知,才笑道:

“兄弟!金五姑正是金老头子的唯一爱女呀!你怎么不知道?”

照夕这才惊奇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申屠雷一面吃着桃子,一面微笑道:

“听你口气,好似和那金五姑认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此女倒与我见过一面,只是我很耻其为人。”

申屠雷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还用你来说,这北几省的人,谁不知这姓金的女人是出名的一一婬一一荡……只是……”

他笑了笑道:“我没见过就是了。”

照夕约略的把经过说了说,那申屠雷却听入了神,最后才哈哈大笑道:

“这么说起来,这独眼雕谢羽完全是冲着你来了。哈!却被我多管闲事了。”

照夕不由皱眉道:“雷兄不要再开玩笑了……我真想不到,这金五姑这么大势力,居然从河南到河北都有她的部下!”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道:“就是到了北京,一样有他们的人。”

照夕不由看了申屠雷一眼道:

“雷兄既有一身奇技,为何竟容这般东西在近侧胡作非为,岂非有失侠义本色?”

申屠雷被照夕这么一说,并不着恼,只微微笑了笑说道:

“管见所训极是,小弟也别师不及一年呢!”

照夕由怒而喜,不觉微微一笑,道:

“如此说来,我二人更多了一样相同之处了。”

申屠雷脱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长眉微挑道:

“这世界之上,该管的事情也是太多了,你方才说得极对,你我既学成了一身武功,理当为众人做些有益之事。”

他说着回过身来,却见照夕已伸出一只手来,脸上带着微笑,申屠雷遂也欣然地伸出手来,二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不停地摇着。

申屠雷露出编贝的一口细齿,笑道:

“你我一见投缘,不如就此定交,结为金兰之好,你意如何?”

照夕大喜,不觉由地上一翻身站了起来,道:

“我也正有此意!”

申屠雷遂起身笑道:

“只可惜这荒林之中,没有纸烛……你我不妨就免了那些欲套,望空一拜如何?”

照夕欣然点首,于是二人各报生辰年月,照夕较申屠雷大一岁居长,申屠雷次之,二人随即跪地望空长拜了一下,遂又互拜了一下,发下誓言,永远立身于侠义道中,除暴安良,甘苦同受,如有一方违言,天诛地灭!

于是立刻改了称呼,那一旁的青砚,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直到申屠雷说出了真相,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时忙上前给照夕磕头,口称大爷,照夕遂赏了他一锭银子。

一番谈笑之后,照夕这才想起前事,不由问道:

“兄弟!你方才说的那金老头子,住处离此有多远?他又叫什么名字呢?”

申屠雷剑眉微微皱道:

“此老外号人称九天旗,姓金名福老,住处在离此不远的旗竿顶,那地方我也没去过。”

照夕想了想,遂道:

“要不是赶路回家,我倒真想去见识一下此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功夫?”

申屠雷不由一笑道:

“大哥若想会一会他,还不容易么?等过几天入京之后,找一天我们一块去。”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遂又笑道:

“方才那谢羽乔装卖桃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我见他想往大哥那边走,因恐大哥下手过重,这谢羽难以逃命,所以才略施薄惩,令他惊心而去,此时想来,倒不如把这老儿留下的好了。”

照夕摇头一笑道:“没有关系,他只要再敢来,我们兄弟倒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了。”

这么一耽误,天可不早了,同时各人也觉得肚子阵阵发空,遂又上马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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