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照夕把这块手绢,收入袖中,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又惊又喜,暗忖:“江雪勤,你好大的胆子,你莫非忘了,你已是有丈夫的人了,这种事让别人知道那还得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多年来,自己朝思暮想,甚至于梦寐之中,所念者,亦只此一人,素日只愁难得一见玉人芳容,相思成疾,难得有此机会,如何再能错过?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是一动,那紧紧皱着的双眉,也慢慢松开了,同时也由不住笑了。
隔轿的申屠雷见状,也忍不住问道:“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呀?信上写些什么?”
照夕脸色一红,本想说一个谎,可是申屠雷那双眸子,却似能看透他的心意似的,直直地盯视着他,使他到口的谎话竟是说不出来。,只是尴尬地看着申屠雷,讷讷不能成言,申屠雷不由傻笑了一下道:“怎么?大哥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照夕脸色不禁又是一红,他本不擅撒谎,再为申屠雷这么一激,不由窘笑了笑道:
“我的事怎会瞒着你?只请不要见笑……再说这件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抽中的那块小手帕掏出来,递于申屠雷,遂苦笑了一下道:
“你看这姑娘不是胡闹么?”
申屠雷接过了那方小手帕,见是白丝细绸,四周围还绣着蓝边,不由笑道:“好一精一致的玩艺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这方小手帕打了开来,细细地看着上面用黑炭写的字,顿时他就怔住了。照夕一直注意地看着他,这时见状,只以为申屠雷定会义正词严规劝一番,谁知道申屠雷却是重重地往腿上拍了一下道:“怎么样,我一看就知道这位姑娘还是对你旧情难忘,你看可不是!”
照夕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这话此时也不便谈,等回去我们再说好不好?”
申屠雷含笑点了点头,说话之间,这两乘小轿子,已出了西单牌楼,照夕正要催他们抬快一点,却见身前轿夫一连打了两个喷啶,他这一开头不要紧,那抬申屠雷的两个轿夫也跟着打了起来,一时此起彼落,连轿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照夕不由皱眉笑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怪不得今儿个出大太一陽一呢!”
那轿夫闻言,不由回头笑道:“公子您老可别糟塌我们,实在……实在……”
他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照夕见他讲话之时,竟是眼泪直流,鼻涕也不停地滴流着;而且满脸倦容,像是疲惫不堪的模样,不由一惊道:“咦!你怎么了?”
申屠雷这时也叫道:“大哥!你看这轿夫,不也是一样么?”
照夕再一注视,果然四个轿夫,都差不多,满脸死灰之色,一个个都在打着哈欠,照夕不由怒叱道:“你们是怎么了?昨天都没睡觉是不是?”
那轿夫回过头来,哭丧着脸说:“公子你是不知道……我们哥几个是犯了瘾了!”
照夕怔道:“犯了瘾了?犯什么瘾?”
那轿夫流着泪,吞吞吐吐地苦笑道:“是烟瘾,公子你行行好,叫我们抽两口就好了!”
照夕闻言真是又怒又怜,因想到自从外国的毛子,输入了这种东西之后,中国人受这种东西的害。可是太大了,一般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嗜之如命,弄得人人鸠面鹊首,面如纸灰。尤其病发时,这种涕泪纵横之态,令人望之生怜,他脑中不禁愤愤地想道:“林则徐为了禁烟,竟发配到新疆去了,看来再找像林则徐这样的好官可就难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可忘了那轿夫的话了。那轿夫却停下了轿子,申屠雷的那抬轿子也停了,四个轿夫,竟自由轿座之后,弄出了一杆烟槍,往旁边草堆里一倒,拿出一个蛋壳作烟灯,四个人七手八脚,一会儿就弄成了,轮替着吸了起来,看起来真是其味无穷。
管照夕见状,不由长叹了一声,只好在轿子里皱着眉等着,四人各自吸了几口,已算过了瘾,这才呼啸着,收起了烟槍,把轿子抬了起来。
这一抬起来,可就和先前大不同了,其快如风,其平如水,前后呼应着,叫一声:
“换肩”,小轿同时举起,把重点由左肩移向右肩,轿中人并不觉丝毫摇动,遂又闻一声“上坡”、“下坡”,小轿仍是平稳如前,十分舒适,照夕本是一肚子不高兴,倒也不好发作了。
一盏茶工夫,已抬到了家门,申屠雷下了轿,微微一笑道:“总算到了,我也不进去了!”
照夕忙道:“你不进去坐一坐么?”
申屠雷摇了摇头,又眯着眼睛一笑,拍了照夕一下肩膀道:“大哥,今天晚上……
咳!咳!”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斥道:“你不要乱说,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呢!”
申屠雷微微笑道:“哪能不去?只是……”
他说着笑了笑,又拱了一下手,就转身而去了,照夕目送着他走远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径自往门内行去。说也奇怪,他本来沉重的心情,现在似乎也松快多了;可是他仍然是紧紧地皱着双眉。
他回到了房中,把帽子脱下来,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心里想着今天所遇见的事情,真是令自己难以相信,他想到了那楚少秋,禁不住剑眉一挑,星目放光,抡拳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可是当他转念一想到江雪勤,那股怒气却渐渐平下了,她那凝波也似的一双大眼睛,亭亭玉立的身材……尤其是含情脉脉的对自己一瞥……
“啊!雪勤……”
他低低地这么叫了一声,由不住脸又一阵红,接着他站起了身子,苦笑了一下道:
“我真是快疯了,莫非没有她,我就活不成了么?”
可是马上一个反应给他道:“她仍是爱你的!你岂能如此无情!”
照夕来回走了一转,他推开窗,看着西天那一片金红色的云彩,正有无数的燕子飞来飞去,呢喃之声不绝于耳,窗下的新菊,已有几枝开了,意识到秋天是来了;而人们总是在这个季节里,引起伤感的!
他感慨的又叹了一声,心中继续道:“不论她是否还爱我,我却是不能再理她了,因为她已是人家的人了!”
想到此,他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于是他把心一狠,就决心不再想这些问题了!
可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的,就像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感情一样的道理。
他仍然荡漾着雪勤窈窕的影子,久久不能去怀,他看见墙上的那口长剑,他才恍然的怔了一下,不由得低下了头道了一声惭愧。暗想着当初那雁先生传自己绝技和赠自己剑,原意是想我能立一番名业,却想不到自己甫来北京没有几天,竟自患上相思病。如今病虽然已好了,可是仍是放不下那个负情的女人,这又能算是什么样的英雄侠客呢?
这么一想,他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也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却听见一声娇笑道:“嗨!这是怎么的了?没事自己打自己?”
说着由侧面出来了一少女,照夕看是思云,不由脸色一红,苦笑道:
“你知道什么?我都烦死啦!”
思云瞪着一双大眼睛,脸上带着稚笑道:
“怎么烦啦?烦也用不着自己打自己呀!公子,你有什么事烦呢?”
照夕摇头道:“你也就别问了……”
思云笑了笑道:“你总是一个人有事闷在心里,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着又咬着嘴唇笑了,照夕不由一惊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思云翻了一下眼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肚子里的肠子,你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照夕只以为她是乱说,也就不再注意了,却想不到这小丫鬟,忽然跳上一步道:
“哼!你是在想对门的那个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脸红了一下道:“不要乱说!”
思云嗔道:“谁乱说!”说着又撇了一下嘴,哼了一声道:“少爷你可是不犯不着,为一个女人弄成这样。”
这小女孩无心一句话,倒像是一根针似的,深深地把照夕刺痛了。他由不住脸色一沉,思云却吓得逃到了一边,一面笑着摆手道:“你可别发火,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是学人家说的!”
照夕忙问道:“你学谁说的?”
思云耸了一下秀眉道:“我是学老爷说的!”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道:“老爷说的?他怎会知道?”
思云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面翻着眼睛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昨天晚上,我亲耳听老爷是这么说的!少爷!我猜得不错吧?”
照夕脸色不由一阵惨白,心中却暗暗着急道:“糟糕!这事要是叫他老人家知道,那可不大好意思……这可怎么办呢?”
思云见他突然听自己的话后,竟自发起了愁来,不由抿嘴一笑道:“怎么啦?”
照夕叹了一声道:“你这个丫头简直是惟恐天下不乱,看着我愁,你就高兴了!算了!你请走吧!”
思云晃了一下身子,红着眼圈道:“我干嘛高兴呀?我才替你难受呢!我要是你,像那种女人理她干嘛?凭少爷你……”
照夕忽然摇了摇手烦道:“算了!别说了……”他转过身来,很生气地道:“你不能这么说她,她虽然嫁给了楚家,可也不能全怪她!实在说,应该怪我自己……”
思云先是一怔,后来又撇着嘴,照夕一看她,她却又作出一副笑容道:
“本来嘛!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能拿定主意,到底该嫁谁?”
照夕知道她还没有懂自己的意思,遂也就不再多说,只冷冷地道:
“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这么说了!”
思云含笑点头道:“好了,我以后不再乱说就是了,倒是太太叫我来请少爷吃饭呢!”
照夕站了起来,随着思云就往外去,饭桌子上,管将军只看了看他道:
“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照夕忙恭敬地回答道:“孩儿的病已经全好了!”
将军哼了一声,又点了点头道:“我看着是像也没什么了……以后要小心身体……”
太太也在一旁道:“热天就得脱衣服,天冷也要多加……”
将军也说一声道:“你也太把他看成一个小孩子了,这些事他还能不知道?我看—
—”他说着看了管照夕一眼,又加了一句道:“我看真正的病情,恐怕另有文章吧!”
照夕不由脸色一变,夫人却忙用眼睛去睨她的丈夫,管将军才没有再怎么说下去。
他劝说道:“你是一个很有前途和志气的孩子,眼光要看开看远一点,尤其不该为一些不值得事情伤情和发愁。要想到留着有用的身子,为国家多做一点事情,知不知道?”
照夕诺诺连声地点着头,一面用筷子往嘴里扒着饭,吃到了嘴里,真不知是什么味道,只是发酸。勉强吃了一碗饭,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将军和夫人,却是很注意他,他怕二老看出来自己又闹情绪,只好又添上一碗,勉强往口里划着,太太就问道:“孩子!你是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照夕忙伪笑道:“没有!我很好!只是才同申屠雷弟逛庙会,吃了一些东西,现在不觉得饿!”
太太就点着头道:“那你就别吃了,喝点稀饭算了,等会儿饿了,再弄点心吃!”
一旁侍候的听差,忙又端上了小米稀饭,照夕勉强喝了一碗,就先离桌而去了。管将军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这孩子今天,我看又不大对劲儿,他又出门找谁去了?”
太太摇了摇头道:“今天出去我知道,是坐咱家里小轿子出去的,是上护国寺逛庙会去了!”
将军遂不再言语,只是叹气。再说管照夕听了父亲的话,心中愈发是感到惭愧不安。
他一个人回到了房中,倒在床上,暗暗想道:“我莫非真是如父亲所说,是一个没志气的人么?唉!父亲!你是明白的啊!你要是我,恐怕你更不知要如何呢?你怎会了解我的感情痛楚啊!”
他这么说着,不由又把那块小手巾由身上掏了出来,慢慢打了开,细细又看了一遍。
他猛然由床上翻了个身起来,自语道:“去!去!去见她一面,见她最后一面,以后就再也不见她了!”
想着他就要往外走,可是他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站着不走了,他脑子里想:
“既不想见她,又何必再见她这一面呢,干脆一面也不见她,不是更好么?”
这么一想,他又停住脚不动了,由此走一步停一步,心中一直犹豫不决,最后他叹了一声道:“雪勤啊!你原谅我吧,我是不能再见你了。我从今以后,不但不要再见你一面;而且我还要忘了你,今天晚上我不去了!”
他说着,就把鞋脱了,重重地往地下一摔,把外衣也脱了,表示他不去的决心。随后就往床上一倒,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
因为外面天已黑了,他立刻又不像方才那么有决心了,最后他仍然翻身下了床,穿上了鞋,穿上了一套黑绸子衣裳,把宝剑背上,就慢慢往门外去了。
他到前院马棚里,找了一匹马,一个人骑上它,就出了大门,直往什刹海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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