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__第七章(3)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想起来冷一阵热一阵,即使在母亲新丧之余仍难自己。
对于洪家父子她有说不出的恨恶,从内心鄙视他们,一想到他们父子,都会遍体生寒。像是一场噩梦,生平最丑陋的一场噩梦,想一想也会觉得恶心,偏偏是她却无能忘怀,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伤,流血不止。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
纸窗上闪现出灯宠的火光,猝然间使她警觉到更大的不幸,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
夜审
本能的,潘洁以极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却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门外脚步声停,有人在说话。紧接着门板“碰碰”响了两声,一人嚷道:“潘洁起来了,问案子啦!起来,起来!”
房门乍开,进来两个公差,各人一盏灯笼,身上佩着长刀,敢情是提“犯人”来了。
所谓的“夜审”,特别是对于不便公宣的隐秘要犯.夜晚审问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稀奇。
出得门来,一名差役把一条锁链套向潘洁颈项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担待,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没法子的事!”洁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声已被锁了个结实。
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眼睛,却似无比一陰一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一騷一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一騷一”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一騷一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一陰一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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