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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月下剑__玉女含冤回(3)

江家的灯还亮着。在地方上,江家是个大宅门。虽然江天春老人家已过世多年,可是其子“破空拳”江杰,在灌县城开了一家声势很大的镖局子,家道并未中衰。家里房子多,江杰就把前院划出一部分,作为镖行里的师傅住宿之用,自己家人都住在后宅。

夜深了,前宅子显得很安静,倒是后面院房里,还亮着灯。

“玉流星”江芷在地方上早已是出了名的女侠客、大美人,平常已够吸引人注意了,更何况出了这件事。

在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县城,甚至于整个西川都在谈论着这件哑巴劫亲的怪事。

江芷生怕自己的身形败露,被人看出来,惹出许多不必要的口舌麻烦,所以她一直都是低着头,悄悄地在路边行走。

到了家门口,她也不由大门进去,却绕了个圈子,来到了侧门墙外,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抽个冷子,她蓦地腾身而入。

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是堂屋里,像是还有人在说话。

江芷心里好像有点作贼的感觉,定了定神,她展开身法,先翻到了堂屋外侧。

这时窗子是开着的,本来为了办喜事,全家都重新油漆粉刷过,窗根子上是新糊的银红水绵纸,薄薄的有如蝉翼,里面的人影隐约可见。

这时,正有人在大声说着话,还有人在低泣着。

江芷顿时心里一惊,她不需进去看,就已经听出来,那个大声说话的人是哥哥江杰,哭泣的却是自己年迈的母亲,她的心顿时就碎了。

江杰的声音很大,好像在跟谁吵架似的。

她悄悄贴近窗前,舔了一个月牙口子向堂屋里看。

堂屋里一共是四个人。太师椅上,正用手绢在揉擦眼睛的,是母亲薛氏,她老人家头发都白了,只是不停地低头哭泣着。

母亲对面座上是哥哥和嫂嫂,还有一个是表叔“三才剑”商和。

几个人吵吵不休地在大声说着什么。

就听得江杰大声道:“我不信妹妹会是这种人,我们江家怎么能受这个气?”

江杰的老婆张氏,聆听之下,把嘴一撇,道:“那可也不一定,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什么,大妹子这个人平常可真是太任性了。无风不起浪,人家铁相公,凭什么会造这个谣?”

窗外的江芷,顿时心里像是着了一锤,暗暗咬了一下牙,恃道:“好呀,原来铁少庭已经来过了。哼……我倒要听听他都编排我些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人江老太太,抬起头伤心地道:“江芷那孩子任性是有的,她怎么也不会做出败坏我们江家门风的事,这件事我不信……”

“三才剑”商和叹息着,道:“老嫂子,你也别难过了,铁少庭既然当面退了婚,这档子事,咱们就算完啦,芷丫头她以后嫁谁都好,总犯不着为了他们铁家还不嫁人呀!”

“破空拳”江杰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我们江家怎么能丢这个人?天亮了我得跑一趟青城山,我不信妹妹她会这么糊涂。”

他老婆张氏道:“人家铁少爷好好的会造她的谣?那不是也等于在他自己脸上抹黑么?”

江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倏地拉开风门,走了进来,屋子里的人乍见到了她,俱都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她嫂子张氏,一张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一样的,顿时怔住了。

“三才剑”商和哈哈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芷丫头你回来得正好,正在愁你呢。”

江老太太抖颤颤地站起来,脸上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母女抱头痛哭!

江老太太哭道:“你在外面,可受了屈……回来了就好了……好孩子,快别哭了……”

江芷擦了一下眼泪,伤心地道:“女儿不孝……惹娘生气。”

“这都是怎么回事呀,快说给娘听听吧!”

“破空拳”江杰皱着眉道:“铁少庭才来过了,婚事吹了。”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那份懊恼遗憾就别提多么难看了。

“我刚才在外面已听见你们说了!”江芷冷冷地坐下来道:“婚事吹了正好,他不吹我还要吹呢!”

江杰用右手背拍打着左手心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一桩婚事!”

江芷冷笑道:“我一直当他是个君子,谁知道不过是一个心胸窄小、无情无义的伧夫。”

全屋子人又是一怔!

江杰道:“可是人家是重庆总兵的少爷。”

“少爷?”江芷冷冷一笑,一双眸子扫向江杰,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仗着官势欺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话?”江杰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道:“当初这门子婚事也是你亲自答应的,现在可又变了卦啦,婚姻大事岂是这么说翻就翻,闹着玩的?”

江芷眼睛一红,差一点落下泪来。

江老大太叹了一声,道:“她也许有她的委屈,你叫你妹妹也说几句话呀!”

江杰重重叹息了一声,道:“我们本来是最有理,人被抢了,又不是我们自己的错,那个哑巴又不是我们花钱雇的。嘿!弄到最后,反倒是我们错了,这件事到哪里说理去?

真气死人。”

“哥哥你先不用气。”江芷镇定下来,冷冷地接道:“话随便他说去,反正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姓铁,我还是姓江,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三才剑”商和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哑巴是谁呀?他抢你去干吗?”

江芷苦笑一下,道:“说来话长!”

这件事她实在不愿意再提,可是经不住大家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江杰道:“你倒是说吁!铁少庭说你已经跟一个姓任的小子拜堂成亲了,有这回事没有?”

江芷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冷冷地一哼,道:“要是真有这件事,我也不回来了。铁少庭血口喷人,早晚我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江杰怔了一下道:“这可也不能怨人家……听说你和那个姓任的住在一块,样子很亲近!不是我说你,妹子,这些地方你也太不注意了!”

江芷苦笑了一下,轻轻一叹道:“任二哥是个正人君子,可不是哥哥你想的那种人,就说那个哑巴,也不是一个坏人,这件事叫我怎么说呢?”

商和叹息一声,道:“快说吧,真把人给急死啦!”

“翡翠解语令”

江芷于是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他说了一遍,全屋子的人都听得呆住了。

商和连声地道:“荒唐,荒唐,简直太荒唐了……真算是天下奇事!”

江老太太却频频点头道:“好孩子,这件事我明白了,也不能怪那个姓任的,错就是错在那个哑巴身上,他做这件事太荒唐了。”

“破空拳”江杰道:“也不能怪人家铁少庭呀,这种事换在谁身上,谁不生气?除非他不是一个男人。”

“三才剑”商和一只手搔着头皮,道:“这件事也许还有补救的方法,我看江杰,你明天一早到铁家去一趟,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江杰点头道:“我是得去一趟。”

江芷霍地站起来道:“哥哥,你去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也不要再想让我嫁给他,这件婚事就算完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江老太太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母亲肩上,道:“我回来是看看娘……明后天我就走。”

“走?”江杰瞪着眼睛道:“你上哪去?”

商和也拿出长辈的身份道:“我说芷丫头……你可不能再干糊涂事了!这件婚事可以慢慢地再商量,可是你得待在家里,好好地过一段日子……可不能再叫外人胡说八道了。”

张氏也道:“大妹子呀!你可不能再走了,娘想你都想疯了,你就不为我们想,也应该为娘她老人家想想,你舍得吗?”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擦着眼泪。

江芷的心一时软了下来,叫了声:“娘——”却又伏在母亲身上哭了起来。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过些日子,你出去散散心,娘答应你就是。”

说到这里,老太太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三人道:“她受了委屈,你们就别再埋怨她了。”

商和嘿嘿笑着,道:“表嫂,你看着办吧,这件事要不澄清一下,江家在灌县也待不下去了。”

江老太太道:“我女儿也不是嫁不出去,还非得嫁给铁家不成?铁少庭那个孩子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居然把婚事给退了,他也太欺侮人了。”

商和叹道:“老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误会呀!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吗?”

“用不着再解释了。”江芷跳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谁再逼我,我就死!”

说完转身回房,“砰”一声,把房门重重地给关上了。全屋子的人又是一怔。

商和苦笑道:“看看这个脾气,这是骂谁?骂我?好,我不管她的事。”

站起来就要走。

江老太太道:“表老弟,你就别再怪她了,她心里已经够苦了。”

“她够苦?”商和声音故意放大了,“谁不苦?为她的事,这几天我们谁不苦?一出门就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的,怎么了,我这当叔叔的还不能说话了?真是!”

他气愤地拉开门一甩袖子出去了,灌了满堂屋的风。

“破空拳”江杰本想留下他,看这种情形也是留他不住,只望着门苦笑不已。

江老太太赌气道:“别理他,明天他气消了就好了。”

话才说完,就见出去的商和忽然又跑回来,道:“不好,芷丫头真走了。”

大家一惊,江杰说道:“表叔怎么知道?”

“三才剑”商和二话不说,转身向外跑,江杰也跟着出去,就看见斜对面檐头上人影子一闪,月光之下,可不就是江芷的模样?

江杰、商和二话不说,各自腾身而起,施展轻功提纵之术,循着那条人影追下去。

前行的人影,果然像是江芷,二人追了一程,愈拉愈远,追到了岷江口,可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商和重重跺着脚道:“这都是你娘把她惯的,我看得雇个船赶下去看看。”

江杰摇摇头,叹息着道:“没用,她的轻功好,追不上了,回去吧!”

两个人沮丧地又回到了家里。

堂屋里老太太正在发愣,一看见二人,就道:“追上没有?”

江杰摇摇头,商和坐下来大口叹气。

张氏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道:“这是她留下的!”

商和接过来,和江杰一同看,就见素纸上写着:“娘:我走了,请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

张氏道:“她带走了些衣裳,首饰匣子也拿走了。”

江老太太伤心地道:“里头有银子没有?”

张氏道:“前天我看过,有十几个金锞子,还有两个银锭子,钱不少!”

江老太太点点头道:“这还好……唉!她一个姑娘家能上哪去呀……老天保佑她吧!”

顺着江边,一口气疾驰了十几里,眼前是灌县最热闹的市集,虽然夜深了,还有几家酒楼亮着灯,卖唱的丝竹声,隐约可闻。

江芷已换过了一身衣裳,青绢扎头,背着行囊和宝剑。按说她应该好歹过一夜天亮再走,可是她却怕天一亮,家里的人找来了,因为这个地方,认识她的人极多,自己现在正是热门上的人物,不得不特别小心谨慎。

这一带地势她熟极了,左右拐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家叫“鸿达牲口号”的地方。

她极需要一匹马,马号里还亮着灯,门闸子虽然关着,可是里面的人还没睡。

所谓“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食夜草不肥”,要想牲口长得壮,一定得夜里喂食儿才行。

这家牲口号的老板姓关,因为人长得高,又是个驼背,所以人都管他叫“关骆驼”,这时正叼着一根烟袋杆子,在监视着三四个伙计给牲口上料。

江芷却由侧门走了进来。

关骆驼怔了一下,张着大嘴,半天才道:“哟……这不是江姑娘吗?”

江芷道:“是我,我是来买马的。”

“有有有……”关骆驼亲自拉过一张椅子来,道:“姑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

江芷插口道:“我要一匹好马,我这就走。”

“是,是!”关骆驼不得不站起来,吆喝着道:“我说钱柱子掌灯来!”

钱柱子答应了一声,去打灯笼。

这当口关骆驼又抓住机会,笑眯眯地道:“姑娘……城里都在谈姑娘叫一个哑巴……”

江芷道:“有鞍子没有?”

“有,有!”关骆驼说道:“叫一个哑巴……”

江芷站起身来道:“灯来了,看马去吧!”

关骆驼怔了一下,到口的话硬是没有说完,钱柱子的灯笼来了,他只好接过来,江芷跟在他身后面,二人来到了一处关牲口的厩槽前面。

槽里面大概有三十来匹马,关骆驼挑高了灯,道:“这是刚由南边来的……”

江芷看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要川马。”

“嗯,对了!等会儿……”关骆驼想起来道:“姑娘你运气真好,我这里有一匹好马,你跟我来。”

钻进了一个又小又窄的夹道里:“姑娘是识货的,看看这一匹!”

江芷心里一动,只见这匹马又高又瘦,垂着头,拱着背一副没一精一打采的样子,全身一色的淡黄毛,头上的鬃毛特别长,长得两只眼睛都盖住了。

这样的一匹马,外行人不会上眼的,可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马。

江芷一看就喜欢道:“好吧,就这匹吧,多少钱?”

“哈!姑娘你真识货!这是一匹伊犁马,马主人贫病交迫,眼看都要要饭了,才不得不把它卖了。”

“多少钱卖的?”

“嘻嘻……四十两银子。”

“这么贵?”

“贵?”关骆驼道:“这种好马一百两银子也不算多呀,马主人要不是急着等钱用,一百两他也不卖给我呀!”

江芷愈看愈喜欢,只见马身上落满了叮马的蝇子,槽里也没有好食料,心里很为这匹马叫屈,她可就不由又想到了这匹马原来的主人,一定是非常疼爱这匹马,只可怜自己落得三餐不继,才不得不割爱出卖……

这么一想愈加决心买下这匹马来。

关骆驼见她低头沉思,只以为她是嫌贵,嘿嘿一笑,道:“姑娘要是喜欢,价钱好商量……反正也不是外人了,江镖头时常照顾我生意……”

江芷点点头道:“你要多少钱?”

“这么吧,我赚二十两,姑娘你就给六十两吧!”

江芷冷冷一笑,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小金锞子,大概折合有四十两银子,往他手里一塞道:“就这么些,不少给你!”

关骆驼挤着眉毛,怔了半天才叹了一声,道:“这……唉!好吧!谁叫老主顾呢!

只是姑娘,要用原来的鞍子,你还得再加几个!”

江芷人已走进里面,伸出手理着马的鬃毛,闻言点头道:“你就给上好吧!”

关骆驼咧嘴笑着,回头吆喝道:“钱柱子,把里面那副鞍子拿来!”

钱柱子答应去拿鞍子,关骆驼就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去呀?”

“还没准儿!”

鞍子拿来了,是一套讲究的上好鞍子,镶满了白铜的扣花,前有倒囊,后有镖袋,两边的皮褡裢,能放很多东西。

看到这里,江芷就知道这匹好马的主人,不是无能之辈,那么没落到卖马为生,也着实够可怜的了。

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放在马身上,宝剑也插好,又取出五两碎银子给他算是鞍子钱。

关骆驼做成一桩买卖,心里很高兴,道:“姑娘这是上重庆铁公馆去吧?”

江芷道:“马上料没有?”

“上啦!”关骆驼亲自把马牵出来,笑嘻嘻地道:“有了这匹马,姑娘你就大名更响了,恐怕铁总兵家也找不出这种好马。”

钱柱子用马刷子在马身上遍体刷着。

关骆驼笑道“城里都在说姑娘被一个哑已抢走了,说那个哑巴功夫大极了,到底是……”

江芷道:“好了,我走了!”

拉着马就走出了马厩,关骆驼到口的话又给闷回去。

在门口,江芷翻身上马,那匹马还使性子厉鸣着打着圈子,费了半天劲才制服了。

江芷扣着马缰,向着关骆驼道:“我还忘了问,这匹马的原来主人是谁?”

关骆驼道:“姓管,是个秀才……唉,这年头读书人不值钱了。”

江芷道:“多大年纪?”

关骆驼想着道:“哦,总像有三十好几了。”

江芷点点头,抖动缰绳,坐下神驹忽地一声长啸,一跃而出,足有丈许以外,紧接着四蹄翻动,其快如风,刹那之间,已消逝于长街尽头。

这匹马真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脚程,江芷还生平第一次乘骑这么快的马,所谓“良骥伏枥,志在千里”,在马厩里关了好几天,这匹马早已不耐,这时一经放足奔驰,真如脱弦之箭,快同电闪星驰。

江芷恨不得早一天离开灌县县城,见它如此快速,却也不加拘束,这一阵子奔驰,足足跑了有三个时辰,直到东方现出一线曙光,她才慢慢把马放慢了,看一看道边的界碑,已是鄱县的境地。

在这里她稍事休息,人马进了些饮食,继续前行,如此晓行夜宿,不出月余已出了川省境地,来到了三楚境界。

这一无风和日丽,江芷人骑来到了鄂北重镇襄一陽一地面,在杨柳堤岸稍事歇息,面临着浩瀚的汉水,隔望着对江的樊城,这襄、樊二地,她是久仰得很。

她有个亲娘舅在江陵为官,是江陵的府丞,自己这一趟,原本是想去投奔他的,她却又不无犹疑。

一来是这个做官的亲戚,一向和自己家少有来往,虽是亲舅舅,却也不习惯寄人篱下。

第二,如果她真要住在舅舅家,舅舅一定又会问这件婚事,势必又要托人向铁家关说,这是自己最不情愿的事情。

有了这双重的原因,她就又不愿意上舅舅家去了。

在江边的茅亭里,她临江览胜,杨柳丝里,乍见几只燕子呢喃掠过,心情在百愁绕结里,难得的现出一丝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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