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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笑解金刀(4)

公子锦被逗得笑了起来,‘小桃红’是红遍江南最有名的卖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楼贴出海报演出,客人满坑满谷,座无虚席,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位姑娘每次卖唱时的特点之一,便是喜爱用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媚态十足,徐小鹤看过她演出多次,学来惟妙惟肖,还是真像。

“告诉你吧!”小鹤小声说,“以前我出门可不是这样,结果碰见的熟人太多,到处点头还不说,有人在路上就拉着我看病,你说烦不烦?后来我灵机一动,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这个样,嘻嘻——你猜么样,人家见了躲都来不及,好像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样,当然,有时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说起来也真是气人……”

公子锦问:“家里的人知道?你出来,店里谁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来玩玩?看病看得人烦死了。”徐小鹤俏皮地笑笑,大眼睛白着他说:

“我师父回来啦,这几天他撑着哪!”

公子锦点头“啊”了一声。

“还当我不知道?”大姑娘说:“你的事我师父都跟我说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双大眼睛,在公子锦身上咕噜了一圈,接着说道:“我看你也是闲不住的人,刚好一点就出来乱跑。这一趟又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公子锦一时无以置答,实在是事关紧要,不能随便出口,却又不会撒谎,对方这么一问,还真不好答理。

看见他这样,徐小鹤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问了。”她笑着说,“反正我一定会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锦答以微笑,反问说:“你呢,去扬州干什么?”

徐小鹤哼了一声:“自己不说,反倒问起我了,我们家在扬州也有个分号,难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锦道,“你是说鹤年堂?”

徐小鹤说:“当然……你还不知,西马路石头巷一号鹤年堂,谁都知道,你记好了。”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么说,你到那边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鹤说,“那边是我叔叔在管,有个张先生在负责看病,我只是去玩儿,顺便带点药材回来,回头还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锦这才明白了。

忽然,小鹤把身子侧了过来,小声说:“有人在注意咱们,你瞧瞧,看看认识不?”

公子锦应了一声,借着转身之机,眸了一瞟,可就看见了这个人——

六十来岁的年纪,干瘦干瘦的一个小老头儿。一个人倚着船舷在抽烟,京八寸的烟袋杆子可讲究啦,白银的烟袋锅儿,汉玉的烟嘴,含在嘴里“吱吱”响,一缕缕的白烟,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缝里钻出来,化为轻烟,袅袅上升。

自然,徐小鹤说的是他——这老头儿,由于坐处甚高,可以越过人丛,此刻正自用着一双微微肿胀的细长眼睛,向二人注视,定睛不移。

公子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几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头儿在与公子锦目光接触时,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公子锦完全可以断定,对方这张脸是绝对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当然,这并非是公子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过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觉到对方老人蕴藏的内在的充沛气机菁华,由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对方老头儿必然是一个所谓的练家子了。

对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锦完全装着没有看见,眼睛一转,望向别处,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随即坐下来。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鹤的身子竟自偎了过来,几乎整个香躯,都偎在了他怀里——这亲昵的动作,不啻与她平素的端庄大相径庭,使他大大为之吃了一惊,方要闪身让开,出乎意外的,却为小鹤翻转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头。

“别傻啦——这是做戏——”

嘴里说时,眉挑目动,无限春情荡漾,把一个卖笑姑娘的轻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公子锦心里一动,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来徐小鹤正在扮演一个风尘卖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见了自己这个过去的“恩客”

时,一种情发自然的暖味姿态,难为她一个素知自爱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对一个风尘女子,有如此深刻的体认表现?虽知其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爱之下为怦然心惊,意乱情迷。

徐小鹤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睁大了眼睛“白”着他道:“这是故意给那个家伙看的,你是怎么啦……别露了马脚呀。”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明白过来,敢情这番做作表态,理应是双方面的,哪有对方姑娘一个人唱独台戏的道理?

再想徐小鹤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关系重大,万万不能有所失闪,若是为人起疑跟踪察看,总是讨厌,不如将计就计,且就小鹤姿态,权充一次风流客吧!

当下吟吟一笑,大声道:“回头到了地方,俺们得好好聊聊,不过才半年多不见,姑娘你却是越发出落得标致漂亮啦!”

说时将势就势,可就把徐小鹤紧紧搂在了怀里。

小鹤娇声笑说:“还说呢,爷您发了财,连我们都不认得了,这可是从哪里来呀。”

公子锦说:“还不是老地方呀!”

“还住在铜城?”

“家在那呀!”公子顺嘴往下溜:“可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个准儿呀……要不,也就不会认识你了,是不是呀……小宝贝儿!”

说时,还特意地抬起手来,在小鹤腮上捏了一下,小鹤的脸一下变得红通通的——

或许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锦一般,对于公子锦这般生动熟练的演出,大感存疑,脸上虽是笑靥依旧,却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儿瞪了他一眼。

公子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盖因为方才还在奇怪小鹤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间,自己却也步其后,装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见得人心的奸诈,实在善于作伪,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身,经历一样也要融汇贯通啊!

两个高手,表演到此,按说便可以适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鹤所见有异,此番演来连自己也觉得肉麻的动作,还不得不继续下去。

“爷——你呸!”

一只瘦纤纤的玉手在公子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势左右打量一眼说:

“您的货呢?身边怎么也没有个伙计跟着?”

公子锦说:“人货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着,这样一个人才方便利落呀!”

说着,抬手又要不老实,小鹤却巧妙地闪开了。

“不来啦——爷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着,把头就近公子锦耳边,小声道:“你知道有人盯着你吗?”

公子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声说:“知道,不就是抽旱烟的那个小老头儿吗?”

“那是一个。”小鹤就着他耳边媚笑着悄悄说,“那只是一个,还有两个你没看见。”

公子锦由不住吓了一跳。

“别看。”小鹤附在他耳边说:“我早就为你留意着啦,你只当不知道,一切照旧,回头船靠了岸,由我来对付他们。”

“这可就多谢姑娘了。”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放小了问:“据你所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盯着我呢?”

“好奇怪的问题!”小鹤说:“这还是我想问你的,你反到问起我来了。”

公子锦只是笑,按说,他与陆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谊,此番受伤,若非是得力于他们师徒大力援手治疗,怕已是命丧黄泉,这笔恩情,理应肝胆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得走露一点风声,虽至亲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装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锦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向船舷。

这一面江水辽阔,朝一陽一照射里水面上激发出万点金星,偶有小鱼儿的横出掠波以及水鸟的低飞来去,更为眼前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四周的环境是如此的宁静,却又似包含有强烈的动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爆发出来些什么似的……

徐小鹤作势刚要站起来跟过去,却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别走,相好的,咱们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调,这个人老实不客气地尽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徐小鹤其实早就看见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动,以她目前所乔装的身份,是不在乎和这些“生张熟魏”搭讪的,因此她也就老实地坐着不动。

“哟——这位爷,我可是不认识你呀。”

说时,她仰首撩一騷一地翻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那人看着,真个有勾魂摄魄之势——这个人即使并不好色,在她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为之怦然心动,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长长的一张马脸,胡子刚刚刮过,青糊糊的一片,衬着他豪迈的那种气势,越觉着十分一精一悍,颇有凌人之势。

“你可是好记性,连你帅二爷却不认识了。”

——这话八成儿是说给身边各人听的,或许也包括那一头的公子锦在内,证明他的此举并不孟浪,双方原是认得的。

接着这个话头,来人更是轻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鹤肩上攀去,却被后者机警地躲开了。

“是吗?二爷,咱们可是瞧着你怪眼生的!”小鹤认着眼前人,纳闷地问说:“咱们真的见过?”

“错不了!”这人说:“去年在盐市上,你忘啦?”

既是风尘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眼前既是遇见了鬼,便只当是在说鬼话了。

徐小鹤“啊——”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便自承认了,一时眉开眼笑地道:“您是说盐市刘大掌柜的做寿的那一次?”

“对啦,——就是那一次……”姓帅的赫赫的笑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又为小鹤机警地躲过了。

自然,他们的这番应对动态,公子锦全都看见了,既然小鹤出面周旋,甘心乐意,当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锦也就乐得视而不见,倒要看看往后发展究竟是什么情况?

一番打情骂俏之后,那人终于吐露了心声,其实正在徐小鹤意料之中。

把一锭足有十两的崭新银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递了过去,姓帅的面现暧昧地笑着:

“呶——爷赏给的,收着。”

徐小鹤心里骂着:“该死的王八!”脸上却越加地笑态可掬。

“哟——这可是不敢当呀……”

“收着,收着……”姓帅的声音放小了,几乎附在了小鹤的耳朵边上:“别让人看见,爷心里疼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徐小鹤低下头“吃吃”地笑着,那样子既害臊又似贪婪,真把个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态演活了。

“有几句话爷要问问你。”姓帅的附在她耳边上说:“或许还要你帮上个小忙……

当然,事情成了,还要重重地谢你。”

“真的——”小鹤睁大了眼睛问:“啥事儿呀?您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小声点!”姓帅的摸了一下下巴,向着凭舷面水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声音越加的小:“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说他?”

“别指!”姓帅的赶忙压住了她的手,又为小鹤机灵地抽了出去。

“对啦!”他说:“他是干什么的?”

小鹤说:“你是问杨大爷?”

“他姓杨?”姓帅的脸上带着怀疑:“你没弄错?我是说……他真的姓杨?”

“当然没错。”小鹤说:“杨大爷是干绸缎生意的,买卖可大啦,有钱着呢?”

姓帅的“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吭气儿。

“咦——帅大爷!”小鹤好奇地问:“你问他干嘛呀?你们认识?”

姓帅的说:“你就别问了,姑娘——你帮我个忙,把这姓杨的在扬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诉我——”

嘴里说着,手势前送,又是一锭银子送了过来,小鹤照收不误,一时眉开眼笑。

“那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告诉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鹤点点头,小声地说:“城南有一家福庆坊绸缎庄,你可知道?”

姓帅的愣了一下,说:“当然知道,怎么,这个姓杨的竟住在那里?”

“对啦——他们是亲威……杨大爷每一回去苏州都住在那里!”

“你没有弄错?”

“当然不错!不信你现在就问他去?”

“不不不……”姓帅的冷冷地说:“他到底姓不姓杨,回头我们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跟他说,而且,我还要提醒你,这个人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鹤一脸迷惘,莫名其妙的样子。

姓帅的哼了一声,笑了笑,站起来说:“没事儿——”又拍拍她的肩说:“相好的,咱们苏州见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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